端午節一過, 日頭便毒辣起來。褚國的氣候如此,漫長的冬季過後, 緊接着悶熱無比的夏日。
五月初八,吉星在南,諸事皆宜。
每年這個時候,司徒鄞會到宮外的圍狩場畋獵三日。
雖他身子羸弱,但先帝曾訓戒他以此強身健體, 亦可磨練心志, 一直堅持到如今, 便成了傳統。
不過依我看, 所謂“身子羸弱”,未必盡實。
一早起來, 風氣甚好, 我早早漱畢去往霖順宮。與其等他出發時随後宮之人遠遠送駕, 不如先去送辭。
一個綽約的人影卻已立在宮門前, 葡萄紫的宮袍籠在身上,臨風微擺, 卓有風情。
本以為只我一人有這般心思, 卻忘了宮裏的哪個女人不對天子費盡神思,即使最灑脫的如素, 看不開的也只有一個情字。
如素看到我,莞然一笑:“我想着妹妹也該到了。”
我又窘又愧:“姐姐運籌帷幄,掐指一算就知道我會來。”見她身邊無小鬟侍奉,我道:“姐姐來多久了, 怎麽不讓通傳?”
雖說清早天氣和婉,但看她鬓角沾汗的樣子,站久了也會傷身。
如素伸手虛指着門裏,語嫣嬌俏道:“想必咱們那位爺還沒起,出宮狩獵必得勞神費力,還是讓他多歇一刻。”
我心底唏噓,到底是如素心思玲珑,若換做我,哪還顧得這些,早叫門了。
正思于此,紅漆門吱嘎一聲開了,開門的小太監不防外頭站着人,唬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哎喲兩位娘娘,您二位尊駕到了,怎不知會奴才一聲……”
如素含笑問:“皇上起了麽?”
“才起。兩位娘娘等奴才回禀。”小太監轉身一溜煙兒跑去。
看着如素容顏明媚,我心中缺了趣味,轉身道:“我還是先回了,送駕時再見也是一樣的。姐姐只管與皇上說話,不必說我來過。”
如素急忙拉住我的手:“這是怎麽說的,你聖寵正隆,竟還吃醋嗎?”
“姐姐別多心。”不是吃醋,是愧疚,明知她對司徒鄞情深意重。
“若要我不多心,就跟我進去。”如素扣住我的手不放,拿眼嗔我:“一別就是三日,你難道不想和他說些話?再者,皇上看不到你,不知多寒心呢。”
心中慚愧,愈發顯得我小肚雞腸了。
司徒鄞像是剛洗漱完的樣子,随便罩了件灰色錦袍,尚未束冠的頭發飄零在側,随肆灑脫。他頗為驚奇地打量如素和我,“兩位相約而來?”
“是在外面巧遇的。”如素輕撚腰帶,聲音有些不穩。
司徒鄞點頭:“你們有心了。”
殿中豎着一套銀青暗金紋絡的戎裝,是司徒鄞待會兒要穿的,我好奇地走過去,伸手輕輕摸了摸。
回頭比量他的身形,若是穿上這個,必是英姿勃發吧。
被我盯得久,司徒鄞笑得開懷:“喜歡的話送你一套。”
我失笑:“我要這身衣服上哪穿去?”
“去獵場啊,你會騎馬,我帶你去狩獵。”他笑得半真半假。
我看如素一眼,斂聲道:“皇上拿臣妾玩笑了,天子狩獵從無讓宮眷同行之例。”
司徒鄞懶洋洋地走過來,潤澤的指甲在獵衣上彈了兩彈:“凡事皆可開先例,你要去,我便帶你去。三日形影不離,想想也蠻好。”
還當真掰着指頭盤算起來。
“別鬧。”我壓低聲音。這可不是玩笑的,我還不想背上紅顏禍水的罵名。
向後退開幾步:“臣妾早膳還沒用,肚子餓了,先回宮了。”
司徒鄞無奈地扯動嘴角,亦不攔,快出門時低低的抱怨追出來:“離宮三日,一句關懷的話都沒有,還找這麽蹩腳的理由,湘妃你說,豈有此理?”
……
褚王出宮狩獵,合宮送駕,連久日不出瑞祥宮的太皇太後也由人攙至正宣門,不住叮囑着孫兒諸事小心。
司徒鄞耐心應着,神情全然是晚輩聽訓的乖巧。我只顧注意那一身飒爽獵裝,跟着的宮女拉我衣袖,才發覺他在朝着這邊笑。
我愣了一下,回以微笑。此刻才有些悔,心裏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
太皇太後之後又是太後,叮囑的話不過耳耳,卻翻來覆去說不厭煩。
正宣門外,随行的駕隊等候多時,列陣起首乃皇家子弟,其中又以雲靖為首,穩坐馬上,一身勁裝襯得英氣不在兄長之下,只是臉上的不耐煩未免明顯了點。
目光再移,卻見為他勒缰的侍衛鬼頭鬼腦,赫然竟是銀筝!
我驚詫得差點叫出聲,她居然敢混進駕隊偷溜出宮,還學人女扮男裝!雲靖有什麽把柄被這猴兒精抓住了,甘心陪她胡鬧?
太後的話音傳進耳際:“……諸事留心,有事便讓侍衛們照看,密林深處萬不可去。好了,去吧,讓筠兒跟在你身邊,別落了單。”
胥筠?皇族子弟雖衆,卻沒看見他半點身影啊。我垂頭隐笑,真是好大一場熱鬧,可惜不能親自去看一看。
列隊起駕,馬上君王衣袍獵獵,氣勢如風,一派淩傲天下的氣魄。
夜裏突然起了風,一夜聽風未眠,淩晨落了一陣雨。我在微亮的晨光中聽窗外淅瀝,不覺有些寂寞。
不知他餐風飲雨,吃不吃得消。
随即又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他是最會顧好自己的人,豈容他人擔心?倒是銀筝在一片男人堆裏,不知要鬧出怎樣的風波。
迢兒進茶來,見我如此魂舍不守,便道:“小姐,皇上過兩天就回來了。”
“是啊,過兩天。”
一場急雨并未洗去暑熱。正午過後日頭更盛,迢兒興沖沖地從外面跑進來,要我去看景致。
我窩在美人椅裏興致平平,眼也不擡道:“大熱的天,能有什麽好景致。”
迢兒眨眨眼:“小姐真的不去嗎,是和将軍有關哦!”
我霎時來了精神:“什麽事和哥哥有關?”
迢兒神秘兮兮的:“小姐去了,自然知道!”
繞過九曲亭便是禦花園,地面熱氣隔着青絲履透上來,迢兒給我舉着一頂輕巧的遮光小傘,饒是如此,額上依舊滲出細汗。
園中花盛,一群宮娥圍攏在什麽東西四周,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及近,看清從他們中間露出一截直指青天的銀白槍頭。
衆人連忙見禮:“娴妃娘娘萬福!”
我大感稀奇:“這是哪兒來的槍?如何放在此處?”
一個管事太監模樣的人回道:“回娘娘,這杆槍是先帝爺賜給鎮邊将軍的,前兒個從武庫調配箭矢的時候,皇上想起來,便命人擡出來見見光。”
鐵槍傲然挺立于木架之中,年深日久,木架有些地方已見腐爛,這柄威風凜凜的寶槍仍如新發于硎。
我伸手在光滑的槍柄上摸了摸,眼中透出一抹光華:“這是裂甲折纓槍?”
“正是呢。”管事太監含笑道:“褚國誰人不知,娘娘的兄長鎮邊大将軍師從雲山高人,十四歲入軍,十六歲拜将,邊關敵軍只要聽說鐘将軍的大名,無不吓得魂飛魄散。先帝爺為了嘉獎鐘将軍,下令鑄了這杆槍,親賜名為‘裂甲折纓槍’。鐘将軍手持這杆長槍,收了瑤西四地,先帝爺激賞,甚至還給這杆槍封了軍職,叫做什麽……”
“戍城将,官從正三品。”我笑着說。
“是了是了,原來娘娘知道。這槍是正三品,奴才們見到它還要磕頭行禮呢。”
明知是馬屁,我心中依然受用。十年沙場拜封候,我鐘家的男兒,便是如此鐵骨铮铮的好漢。
“喲,這裏好熱鬧啊。”
突聽一道嬌媚聲音,我感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轉身只見八名宮女擡着步辇,又八名宮女持掌華蓋,擁簇應妃而來。
榮寵不再,氣勢依舊。應綠袅袅婷婷走下步辇,理了理鬓角,睨着媚眼挑過來:“這是在做什麽?”
迢兒頗為得意:“這是先帝爺賜給鐘将軍的寶槍,大家正在欣賞。”
應妃身旁的煙花小聲道:“不就是一杆破槍麽,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眼眸一縮,慢慢走到應妃面前,薄笑道:“姐姐還要管好下人才是,這對先帝不敬的話,若是傳到皇上耳中,姐姐恐怕不好交代。”
應妃看了煙花一眼,皮笑肉不笑:“皇上不過近日多往你宮裏走了幾趟,你不用仗着這個吓唬我。需知道,天子的心性最是難測,這麽多年,多少女人在皇上身邊昙花一現,本宮是見慣了的。
我心平氣和:“皇上恩寵與不恩寵,道理都是一樣的。”
湊在一起的宮娥悄聲四散,我沒心情吵架,依依望了眼鐵槍,也準備與迢兒回去,免得在這裏招惹是非。
自打玉佛一事之後,司徒鄞再未踏進握椒殿半步,應妃外表撐着面子,卻也安份不少。是以經過她的身畔,她并未如何,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同一時間,一個碎小聲音如同回應,一響而息。
我狐疑地回頭,應妃若無其事,折纓槍也穩穩立着。
“小姐怎麽了?”迢兒奇怪。
是我聽錯了?正疑惑聲音來源,銀光如電,重達百斤的裂甲折纓槍直直倒向這邊!
應妃的驚叫刺破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