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第37章

柔和的日光照入室內, 層層床帳也擋不住光線的照射。

小女郎的長睫顫動幾下,往柔軟的錦被裏深入幾寸,再嘗試重新入睡失敗後, 她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

這次沒有睜眼就發現自己被拐到奇怪陌生的地方了,她仔細辨認了一下,還是能看出這裏是禁內的某處殿內。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沒把她送去鄭家, 但在宮裏好歹也是個安全的地方。

她坐起身,手上感到一陣刺痛。

手上的傷口應當是被處理過了,纏上幾圈紗布, 還能聞到淡淡的草藥氣味。

毛茸茸的腦袋探出床帳,寝殿裏沒有其他人在。

崔南栀想喊人,張了張口還是發不出聲音。

她扭頭就看到邊上垂下一根綢帶, 再順着網上系着一顆鈴铛似的的東西。

崔南栀伸手一拽,響起一連串清脆的鈴聲。

女使輕手輕腳地望了一眼, 發覺是她醒了, 便直接快步走到床邊。

崔南栀指指自己的嘴, 又搖了搖手。

女使莞爾:“禦醫已經來看過了,休養幾日就能恢複。崔娘子不必擔心,不會真當啞巴的。”

方才崔南栀剛睡醒,眼眸裏還含着幾分困意, 聽到女使的話睜大眼睛, 僅存的幾分懶意也消弭殆盡。

她暈過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崔南栀茫然。

不過她最近是不是有點太背了, 上元節吃個路邊攤遇到人販子,上巳節放個風筝又被關起來,差點把小命丢了。

是之前在慈恩寺捐得錢花差不多了嗎?那她身體好了一定要再去一趟, 再多捐點香火錢。

“昨日祝娘子發現您不見了,就找到衛中郎将幫忙。但樂游原面積大, 再加上您又被關在被棄置多年的房子裏,找起來很不容易。”女使道,“好在崔娘子機靈,竟然能想到辦法逃出來。要是奴婢被關起來肯定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

崔南栀由着她梳頭,聽女使解釋昨夜她不知道的事。

原來衛昙他們找了她一天?

崔南栀還有別的問題想問,但t不會手語,只能用簪子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詢問:“我被關哪兒了?”

女使看看外面,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道:“奴婢偷偷告訴您,是先帝那會兒建的小樓,不過沒建多久先帝就殡天了,停工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怎麽個事兒。”

崔南栀又寫字問道:“昨天是誰把我帶回來的?”

連先帝八卦都不放過的女使突然就沒聲兒了,跟看不見她寫得字似的,拿兩支發釵在她頭上比劃,岔開話題:“崔娘子是喜歡蜻蜓的還是蝴蝶的?”

崔南栀指了指蜻蜓的那只,又敲敲桌面再問一次,女使還裝作沒看見。

她仰起臉,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倒映出女使的身影。

女使被盯得沒辦法了,只好告饒:“事關金枝玉葉,奴婢不能說,昨日一同幫忙搜尋的兵士們都被下了緘口令。崔娘子失蹤大半日,知道娘子身份的人本就不多,都是可信賴的人,絕不會将此事傳出去。”她将發釵插進绾好的發髻裏,“崔娘子只是承了太後懿旨入宮陪伴,與其他事無關。”

什麽叫事關金枝玉葉……?

女使那肯定是問不出來了,她又不能出宮怎麽會知道昨日的事,肯定是有人教她這麽說的。能和儀王他們扯上關系的金枝玉葉,不就只有太子一個。昨天的事該不會還有太子參與吧?

崔南栀被自己的猜測繞得暈乎乎的,女使一臉“打死也不會往外多說半個字”的凜然神情,她只好放棄了從女使嘴裏再問出更多的打算。

等她能說話了,或許再去問問別人呢?

與崔南栀那融洽的氛圍完全不同,紫宸殿內氣氛冷凝。

殿門緊閉,宮人們大氣不敢出,偶爾餘光悄悄瞥向門口,揣測殿門什麽時候會被打開。那時并不意味着陛下消氣,很可能是新一輪的怒火。

陽春三月,新葉抽芽,但吹在身上的風還是冷的。

常進寶那兩幹兒子就候在門外,望着臺階下的身影,不安地低聲議論。

“……你說陛下會見太子嗎?”

“都跪了一早上了……”

“今兒風那麽大,鑽脖子裏都打個哆嗦,太子殿下就這麽裸着,不會染上風寒嗎?”

“能不能繼續當太子都說不準,還在乎風寒不風寒的……”

“也是……”

他倆的竊竊私語飄散在風裏,太子巍然不動,眼睫低垂,盯着地上金磚。

昨日便知儀王妃的計劃只能流于表面,實踐起來困難重重,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阿耶阿娘會對崔南栀下手。樂游原的動靜他都聽說了,崔南栀沒什麽大礙是最好不過,但事後清算一定會輪到儀王府頭上。

太子幾乎是一宿沒睡,清晨就跪在紫宸殿前負荊請罪,試圖為儀王府挽回一點生機。他不知道天子的怒火究竟到了什麽程度,緊閉的殿門已經代替了天子的表态——他不想看見太子,也不想理會他的求情。

從清早跪到午後,堅硬的地磚硌得雙膝發痛,比在孟将軍手下任何一場訓練都難熬。

殿門啓開一條縫,兩個小黃門還聊得投入,突然腦門上被一人彈了一下。

“聊什麽呢?”常進寶抿唇,“鳳子龍孫的事情,也是你們能議論的?”

“幹爹饒命。”小黃門捂着腦門。

常進寶看向臺階下的身影,問道:“太子一直在那嗎?”

“是。”小黃門答道,“殿下一直跪在那,一步都沒挪過。”

常進寶跨過門檻,快步走下臺階,往太子那走去。

太子滿懷希冀地望着他:“是皇叔願意見我了嗎?”

常進寶搖頭:“殿下請回吧。此事本與殿下無關,不會牽涉到殿下。”說完他欲轉身離開,腳步一頓,是被太子拽住了衣角。

“怎麽會與我無關?!”太子急得膝行兩步,“事關我阿耶阿娘和儀王府上下幾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我真的有話要與皇叔說!”

太子一動,背後剛剛開始愈合的傷口又裂開,淌出的鮮血布滿後背。

常進寶看着直皺眉:”殿下,何至于斯……”

他都不忍心說下去,以陛下的性子,就是人撞死在面前,陛下也不會多給一個眼神的。不帶着太子一起發落,就是讓他擺正自己的位置,太子若是識趣兒,就該麻溜地回東宮自覺關上十天半個月的,等風波過去。

結果太子在幹嘛呢,脫了上衣學古人負荊請罪,在紫宸殿前一跪就是半天,倒像是在要挾陛下。這事兒傳出去,還不知道言官們又要遞什麽折子口誅筆伐。

常進寶嘆了口氣,無奈道:“奴婢只能盡力勸一勸陛下。”

太子欣喜不已,拽着衣角的手慢慢松開:“先多謝常少監了!”

話是這麽說,常進寶也得先找着機會進言才行。

殿內氣氛壓抑,天子不先開口,常進寶也不敢說話。

待天子擱下朱筆,擡眼看向他:“太子找你求情了?”

“哎。”常進寶很老實地認了,“太子一心想見陛下,奴婢瞧着太子負荊請罪……血都沾上門口金磚了,有些于心不忍……”

“負荊請罪?”天子玩味地重複道,“平時功課不好好做,這點小伎倆倒是學得到位。”

常進寶說這些已經是仁至義盡,昨夜他全程都在。崔娘子被陛下抱回來,連夜宣召禦醫,又是放血又是處理手上傷口,雖說最後沒有大礙,光是遭得那些罪,也不是什麽負荊請罪就能讓陛下消氣的。

“讓他進來。”

常進寶進去後許久沒有動靜,太子幾乎要灰心喪氣。

就在此時,殿門大開,常進寶站在不遠處對他比了個“請”的動作。

太子連忙站起來,僵直的關節驟然要活動,踉跄幾步,險些腳下不穩,一瘸一拐地走上臺階。

他深深地伏下去,天子的視線淡淡掃過他背後交錯傷痕,面上毫無觸動之色:“儀王府的事不會牽扯到你,你若是來給儀王求情,大可不必。”

太子膝行幾步:“不,還請皇叔恕罪。有父子,然後有君臣。皇叔願意開恩不追究我,我卻不能坐視不理。何況這事本就因我而起,怎麽可能置身事外!”他重重地磕下去,“我願意代父受過!”

常進寶兩眼一黑——太子在外面跪那麽久,就為了說這些?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嗎?

額頭磕得發麻,太子卻久久沒有等到答複。

良久後,上首才傳來天子的聲音:“你尚不知曉儀王究竟有多少錯處,就要代他受過?”他冷笑,“看來儀王也沒白養你這個兒子。”

聽起來陛下是真的生氣了。

太子硬着頭皮道:“一是抗旨不尊,皇叔已經定下太子妃人選,阿耶卻意圖換成別人家的女眷;二為加害太子妃,阿耶不滿人選,便……”他頓了頓,辯解道,“皇叔,此事是阿耶一葉障目了!我、我以前是對崔娘子不好,但絕無要害她的心思,現在我是真心喜歡她的,絕不會苛待她,阿耶阿娘也是誤以為我不滿才出此下策。如今我心悅崔娘子,還真心愛慕她……”

“抗旨不尊只是其一,不滿太子妃人選就想操縱換人,那若是哪天看朕也不滿了,是不是也打算換個皇帝來做?”

太子愣在原地:“不是……阿耶他絕無這種心思!”

“是麽。”天子不欲與他細說,直接開門見山,“現在只敢打打儲君的主意,若是真如他所願,得了外戚母家助力,将來會不會把注意打到朕的身上也很難說。”他看向太子的眼神裏滿是失望,“你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不敢去想?你當你阿耶阿娘,還是幾年前離家時候的模樣嗎?”

太子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想家的時候會反複美化自己的回憶。

或許當年儀王或許是真的對皇位沒什麽想法,只想做個花天酒地沒什麽出息的親王,但親兒子将會成為下一任的九五之尊,他的地位也會随之水漲船高,換成誰的初心不會被一點點腐蝕呢。

既然天子已經産生疑心,那這片陰雲就會一直籠罩在儀王府上空。

天子将他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

太子至今還沒想到,他對生父生母的念想、對儀王t府的眷戀,都在儀王的算計之內。他的阿耶阿娘也并非外表那般無害,這個錯漏百出的計劃裏,唯獨能讓他們篤定不會失敗的一點,就是太子的心慈手軟。

“你有兩條路。”天子道,“保你自己,還是保儀王府。”

太子幾乎是不假思索:“自然是儀王府。”

毫不意外的回答。

天子眼中淡漠,道:“你最好再想一想。保你自己,你還是太子,儀王府如何處置都不會将你牽涉其中。若是你選儀王府——”他一停頓,太子的心懸起來,“朕可以饒過他們的性命,你便要被外放。”

太子心頭一跳。

陛下說得外放并不是翰林院那種升遷必經之路,只是比流放說起來好聽點,保一下犯了錯的天潢貴胄的面子,以免太丢天家的臉。

他選這條路,就意味着能保下儀王府阖府上下幾百口的人,但是……

太子倏地想起崔南栀,如果他保自己,他還是太子,崔南栀也還是太子妃;如果他保儀王府,太子之位在不在不說,他一離京必然是見不到崔南栀了。

過個三年五載,她還會記得有個叫李睢的人嗎?

天子也沒有催他回答。

筆尖吸飽了墨汁,在紙上劃出一道道朱色痕跡。

他耐心地等着太子考慮完再回答他。

“我……”太子啞聲道,“我選儀王府。”

儀王妃逼他在崔南栀和儀王府二選一,他選了後者。現在天子也讓他二選一,太子還是做出同樣的選擇。

太子有一瞬間的恍惚,若是他在這次抉擇裏選了保自己,那他再看到崔南栀的時候……他還有什麽顏面去見她呢?難道要告訴她,害她被囚-禁又受傷的人,其實是他?

得到回答,天子對此也沒什麽波動,應了一聲,而後道:“既然你要為爺娘盡孝,那也沒什麽可說的。”

天子合上奏折,不再看底下黯然跪着的太子,徑直從他身邊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