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最後一批杜仲樹苗種下去時, 也差不多到了謝虞琛離開的日子。

送行的人擠滿了長街兩側,相比起幾個月前東山州上下官員畏畏縮縮地站在城門口迎接時的模樣,簡直稱得上是熱鬧非凡。得虧大巫的威懾還在, 才沒有出現往他車駕上扔花和瓜果的情形。

謝虞琛放下車簾, 勉強維持住了那份獨屬于巫神大人冷而貴的氣勢。

“馬車颠簸, 大人要不先睡一會兒?”

一大早,周洲就往車裏挂上了安神的香囊。陽光透過車窗灑進來, 暖融融的空氣融着若有似無的淡香, 直催得人神思慵倦,盹困不已。

謝虞琛懶懶散散地“嗯”了一聲,下一秒便裹了毯子,一頭栽倒在旁邊的軟枕上。說是軟枕,其實也沒有軟和到哪裏去。

謝虞琛用手拍了拍枕頭, 試圖凹出一個舒服的形狀, 口中念着“等有了棉花後一定要……”。

一室靜谧, 後半句話跟着謝虞琛一起, 徹底卷入了夢境中。

周洲手裏攥着半打的車簾,下意識扭頭“啊?”了一聲。沒等到謝虞琛的回應, 他只好輕手輕腳地放下簾子。沒過一會兒,便也抱着刀打起了瞌睡。

……

烏菏即将啓程回京,謝虞琛自然也該換回自己的身份。

仲家的采石場被洪水沖垮大半,仲學文也被謝虞琛找由頭敲打了幾回,徹底歇了作對的心。聽說過陣子就打算收拾東西回老宅去。水泥廠的生産也步入了正軌。

東山州這邊再沒什麽需要自己的地方, 謝虞琛便決定啓程離開東山州。

路上時間充裕,就能慢悠悠地趕路, 不至于那麽辛苦。東山州多山,路途也崎岖颠簸, 即使是前幾年才修的官道,有的都不如京城附近的村野小道平坦開闊。

見識了水泥路的好處後,衆人再走這種黃土漫天的小路,只恨不能帶上幾十車水泥,一路走到哪,就把水泥路鋪到哪。

謝虞琛裹着毯子,對周洲這種想法頗為贊同。

他閉着眼睛,一晃一晃地點了點頭,讓人分不清是在贊同周洲剛剛随口的一句唠叨,還是單純地在犯困。

過了片刻,周洲浸濕了一塊帕子,擰幹遞到謝虞琛面前。

謝虞琛今天一整天都是這種似睡非睡、半夢半醒的模樣,裹着一件柔軟的薄毯子,東倒西歪地靠在榻上。

“公子擦把臉,醒醒神。”

接過周洲遞來的帕子,謝虞琛直接抖散了蓋到自己臉上。

冰冰涼涼的水汽還挺舒服,謝虞琛懶洋洋地“嗯”了一聲,随口提起他前幾日交給周洲的畫冊。

說是畫冊,其實是謝虞琛和畫師鑽在書房裏磨了半個月才畫出來的植物圖鑒。

裏面的作物攏共也只有七八種,但都是謝虞琛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這個時代可能存在、而且對百姓有大用處的作物,像是棉花、橡膠草、甜菜一類的。

這些作物要麽是還沒有被人發現用處并且推廣種植,要麽就是還沒有傳到南诏。甚至有可能根本沒有這種作物。

這些謝虞琛也說不準。雖然他把畫冊都交給了周洲,讓他命人在全境以及周邊國家尋找這些作物,但最後能不能找到還是得看天意。

畫冊一交到周洲手裏,他便翻開端詳了半晌。

別的不說,紙上的植物畫得确實詳細。有些譬如棉花這種,謝虞琛沒見過它們的植株,就只能讓畫師把毛茸茸的棉花花球給畫了出來,旁邊還标注了一些棉花的特征。

只可惜周洲翻看了半天,一頁眼熟的都沒找到,最後只好交給了一旁的內衛,讓他拿去照着雕出刻板來。畢竟謝虞琛也說了這些作物難尋,只能讓人多印一些,發往各地尋找。

“畫冊應該已經印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命人送往各地便可。”周洲道。

謝虞琛“嗯”了一聲,也沒繼續催。

這種事情急不得,三年五年,甚至即使七八年時間過去,他們都有可能仍然一無所得。

但畫冊裏那些作物,每一個的價值都值得衆人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有了棉花,就可以織出更便宜暖和的衣物,就能免除許多百姓在寒冬中受凍之苦。

有了甜菜,便能生産出更廉價的糖。

橡膠更不用說。謝虞琛在現代時還沒察覺到它的重要性,之前在那位熱衷收藏植物的大佬家中見到橡膠草時,他就被科普過橡膠的重要性,也聽說了蘇聯為了這株草曾派了好幾批人尋找。但是直到來了這個世界後,他才對橡膠的重要性真正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

想穿雙柔軟舒适的鞋子,除了貴族的皮靴以外,就只有布帛制成的鞋底能滿足。但是布鞋它不防水。

要是想在雨天也能不濕鞋襪?

那也可以。穿木屐就行。木屐在南方的那些士族裏也很流行。就是木屐的鞋底硬邦邦,走不了幾步路就得磨出水泡來。

若是有了橡膠,穿不起皮革底子的人就能選橡膠底的鞋子,耐磨防水又軟和。

不僅如此,最開始許家食肆還不能堂食的時候販賣的那些吃食,天氣只要稍微熱一點,在路上耽擱超過兩日,那些吃食就會變質發馊。

要是有了橡膠,便能把許多像瓦罐雞、小炒肉一類的吃食做成罐頭。密封後別說三五日,就是放幾個月都不會壞。

謝虞琛之前在北方拍戲,借住在附近老鄉家裏的時候就見過他們裝罐頭。

那邊冬天沒什麽新鮮蔬菜,大棚什麽的也沒流行開來。他們就會趁着番茄、茄子、辣椒這種蔬菜最便宜的時候,買幾十斤回來,然後切成合适的大小裝進玻璃瓶裏。

玻璃瓶也不需要專門購買,用的都是平常吃完水果罐頭後洗淨晾幹的瓶子,有大有小。

裝好之後還要上鍋蒸或是放在水裏煮。這幾個步驟下來,裝好的西紅柿、茄子,即使放幾個月都不會壞。冬天缺蔬菜的時候打開就能吃。

有了橡膠之後,像是蔬菜罐頭這些還是最基礎的,水果、魚肉一類的吃食也能往罐頭裏裝,前景十分廣闊。

就像去年冬天的時候,謝虞琛就收過村裏人的一筐橘子。

橘子這種大批量成熟水果,上市的時候賣不上個好價錢,自己吃又吃不完,就最适合做成罐頭。

不管是運到不産橘子的地方,還是等到來年春天賣,都能賺不少錢。

就連他們此行一直嫌棄颠簸不平的馬路,若是能在車輪胎上裹一圈橡膠,也能平穩許多。

……

“可惜要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才能對那片杜仲樹苗下手。”謝虞琛忍不住感嘆道。

周洲是不太理解謝虞琛為何如此重視那一山的杜仲樹的。

畢竟他既沒有見過橡膠,也沒有親身體會過橡膠的好處,即使謝虞琛給他各種描述,光靠想象還是有些匮乏。

但這也不影響周洲出言寬慰謝虞琛,一年的時間并不久,許多人甚至還沒回過神的時候,時間就已經悄悄流逝了。

謝虞琛想了一下,覺得周洲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仔細算算他來這裏也有一年多了,但自己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時間飛逝,也只有在某一瞬,突如其來地一晃神,才意識到時間匆匆,竟已過去了這麽多日子。

謝虞琛沒來由地突然嘆了口氣,大腦好像空空蕩蕩放松着,又好像湧進了無數的思緒,紛亂而龐雜。

就像是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間擠進來幾縷,燦金色的光芒籠罩着的灰塵,飛舞得安靜而嘈雜。

在這個陌生的時代,他對所處的世界似乎也在從生疏逐漸變得熟悉。

謝虞琛說不好自己現在是開心還是難過。他懷念着從前的那個世界,熟悉的人和生活令他感到眷戀。但随着時間一天天地過,他和這個世界的羁絆也越來越多。

像是他在蓬柳村度過的那個冬天,暖呼呼炙烤着橘子的炭盆;還有在東山州水患發生後,擦肩而過的那一張張疲憊而堅定的面孔。

……

抵達羅西府的時候,正好是傍晚。照例是地方官員嘩啦啦跪成一片,在城門口迎接謝虞琛大駕,就連恭迎的話都與他一路走來時聽到的沒有兩樣。

唯一不同的是羅西府的刺史是烏菏的人,早就知道了謝虞琛的身份。所以謝虞琛與他相處起來還算放松,不用繼續冷着臉,繃起那位人人畏懼的巫神大人的架子,畢竟演戲也是很累的。

即使謝虞琛一行人在羅西府不過是修整幾日,但這位是大人還是拾掇出一間清淨的院子來供他居住。

好在羅西府比東山州還是富裕不少的,整個院子的布置也是清雅。不像在玖角巷的時候,屋裏的家具甚至都不配套。漆紅的置物架旁邊是綠檀木嵌綠石的羅漢榻,怎麽看都透露着副不倫不類的架勢。

快到羅西府前,謝虞琛随口問了周洲一句,這兒距離東山州有多遠,大抵在什麽方位。引得周洲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晌,見到方和志也就是羅西府的刺史後才勉強停下。

主要是謝虞琛對南诏的土地實在不熟悉,辨別東西南北的能力也一般。自打他從寶津渡乘船離開,到現在起碼四五個月過去,其中光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就有一個多月,但謝虞琛愣是什麽都沒記住。

馬車晃晃悠悠,他的方向感也跟着晃晃悠悠。

馬車停下,周洲告訴他到了什麽地方,謝虞琛就跟着點頭。

途徑了大小十來座州縣,謝虞琛唯一能記住的,大概就只有城門口候着的官員。

或清瘦,或肥胖;或滿心奉迎,或強掩懼色,都在謝虞琛心裏留下了一點印象。

不過這一路似乎還沒遇見過敢對他吹胡子瞪眼的人。

據周洲說,這些人基本都集中在京城。以年過半百,時不時把死谏挂在嘴邊,但從沒親身踐行過的白胡子老頭為主。

這次到羅西府除了修整幾天以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等待那位真正的大巫到來。

那位貨真價實的巫神大人啓程返京,謝虞琛換回自己的身份,他這趟行程就算圓滿畫上了句號。

謝虞琛提前幾天就已經卸下了這一身的行頭。這幾個月以來,除了撐着巫神大人的氣場有點累,最難熬的還要屬他這頭銀白的假發。

黏合假發用的是類似魚膠、骨膠一類的膠水。謝虞琛常年拍戲倒是習慣了這種東西,主要還是假發頂在頭上那種又悶又熱的感覺太折磨人。

而且又是在炎炎夏日,難受的程度簡直成倍增長。一天裏謝虞琛起碼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考慮撂挑子不幹的可能性。

恢複了自己原本的樣貌,謝虞琛本人倒是舒舒服服的,随行的衆人卻因為習慣了他銀發時的模樣,這幾天每次去到他屋裏,對上謝虞琛的視線時,都會怔愣片刻。

榻上的人烏發半披,寬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側旁的衣帶半系不系,卻沒有半分輕佻,而是給人一種慵懶随性的感覺。像是話本裏寫的,醉宿在桃花林中長眠百年方醒的仙。

推門的聲音很輕,榻上淺眠的那位神仙應該是沒有聽到,依舊微阖雙目,半撐着身子打盹。門口的人不知站了多久,才拎起劍柄輕輕敲了兩下桌子。

沉悶的聲音響起,謝虞琛晃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面前這位“不速之客”。

屋內陽光融融,有些刺眼,謝虞琛下意識擡手擋了擋。他整個人的思維還有些昏沉,落到對方臉上的視線便有些肆意。

原來是那位巫神大人到了,謝虞琛朦朦胧胧地想。衣袍上的暗紋似繁花萬重,也很襯他。

貴氣淩人,又冷肅殺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