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日查訪不得頭緒, 限期只剩三天。

方唐的下眼圈一天比一天烏青,已快變成一只燒腳猴子, 我看不過,領着他去茶館喝茶消火。

方唐卻坐不住,年輕的臉上有點委屈:“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您一大清早過來喝茶,究竟是怎個打算?”

“沒打算就不能喝茶?”我淡淡睨去一眼, “案子查得緊, 人也要喘口氣。”

方唐無話可說, 将頂好的大紅袍牛飲喝盡。

我心中自也着急, 但任何時候,不可自亂陣腳。

今日是中秋, 街上熙熙攘攘, 許多出門采購之人。我隔窗看了一會兒, 正打算歇歇眼, 忽見街道上走來前日在客棧碰上的茶商,高聲招呼:“二位老板往哪裏去, 可賞臉上樓雅敘一番?”

那二人擡眼見我, 面上一喜,抽身入得樓來。

方唐不解:“咱們自己的事兒理不清, 招惹他們做什麽?”

我嘆氣,“跟在你家公子身邊這麽久,一點雅趣都沒學到。”

方唐無可辨駁,郁悶地抓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裏。

不多時, 茶商二人一前一後上得樓梯,一見我便拱手致謝:“前日多虧了公子相助,我們的茶才能這麽快賣出去,還賣個那樣好的價錢,當真是出門得遇貴人了。”

那日在客棧遇到他們,聽言談是敦實之人,恰好趙大哥有個朋友做這一行的生意,我便當中說了幾句話。

我端起茶杯致意:“這茶委實是好茶,鐘某喜歡結交朋友,何況老板這樣實在的人。那日已再三謝過,實在無須挂齒,否則鐘某汗顏了。”

“呵呵,鐘公子實在客氣。”左邊那位眉眼粗犷的林老板敬了我一杯茶。看他端聞品回的架勢,是如假包換的茶道行家。

“剛剛看二位步下匆匆,若有急事只管自便,鐘某不敢耽擱。”

“這……是也不是。”右邊面龐清秀的任老板欲言又止。

“咳,鐘公子又不是外人,何必扭扭捏捏。”

林老板說得豪邁,卻也不禁謹慎地向四周望了望,而後壓低聲道:“這本是一件秘事,但公子垂問,說也無妨。本地有個明月樓,公子可知?”

“這……”我委實沒聽過,便只含糊地一點頭。

“明月樓中藏一佳人,要在二九生辰那日覓一夫婿。放出的條件極有趣兒,不要花妝彩禮,只要十八顆一模一樣的珍珠,如果這珍珠能入她的眼,甭管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侯,皆可抱得美人歸。只是,這事主人家不願聲張,是以知道的皆是有點手腕的人。”

方唐先前興致缺缺,這時也來插嘴:“老板說笑了,販夫走卒怎拿得出如此名貴的珍珠,還十八顆,不是要了他們的命?”

“呵,說的不錯,虧得任兄家裏在當地是撈珍養蚌的大戶,才有辦法湊得齊十八顆珍珠。”

“哦?任老板不是茶商嗎?”方唐問。

任老板笑了,指着有些羞赧的同伴,“他是第一次出來做生意,我怕他被人坑了,便随着走一遭,算是看護。”

“二位果然是義重千金的好友。”方唐贊道。

這些閑聊我統未聽見,只是兩眼放光,手指狠狠地捏住茶杯。林老板的話如洪汛來得當時,霍然打通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惑!

銀子、珍珠、美人、賭坊、三哥、如果沒料想錯……

——那麽貢銀的去向便清楚了!

“公子?公子!”林老板叫我。

“啊,怎麽?”我回神。

林老板苦笑,“鐘公子莫非也是動心了?公子貌比潘安,又如此慷慨,若有心顧花,也沒我等的事了。”

“不不,林老板誤會了。”我不由失笑,“在下實無此心。如此,二位請便吧,不敢耽誤良緣。”

二人走後,方唐問:“剛剛您怎麽了,忽然不說話,怪吓……”

我捉住他的手臂,“明月樓在哪,你知道嗎?”

“不知道,聽都沒聽過。您怎麽了,別吓我啊!”方唐小臉煞白,手臂不停在我眼前晃蕩。

我抓住他的手,激動得聲音顫抖,“我們快回客棧,你把趙大哥和你公子找回來。銀子的事兒,我有眉目了。”

方唐怔愣半晌,“有譜沒譜?”

……

趙丹青進門已是薄暮,一踏進來便問:“這是怎麽了,急匆匆地找我們回來?複塵路上聽了還以為我們的姑娘出事了,急的喲……”

方唐一口茶水噴出來,胥筠冷淡地掃過去一眼,趙丹青立刻萎靡了身軀,“啊哈,開個玩笑而已。”

“不開玩笑。”我前所未有的嚴肅,将茶樓的所聞盡數道出。

胥筠霍然起身,臉色凝重,“難道……”

好快的心思,我贊嘆地看他一眼,“事不宜遲,先查出明月樓在哪裏是緊要。”

“方唐,你去。”

“啊?哦。”方唐這點最好,不明白的也不多問,利落地領命而去。

趙大哥不幹了,“喂、喂,你們二位可不能打啞謎啊?什麽又是明月樓又是生日又是珍珠的,能不能說出來讓我這個笨人明白?”

“抱歉,剛剛太興奮了。”我看了胥筠一眼,“還是從我們查到的線索開始說吧。首先,我們發現各大錢莊出現白銀兌銀票的現象,只是這些銀子上并沒有記號,這條線索指向了招財賭坊。

“你們去招財賭坊查,沒有從中發現白銀的蹤跡,卻在那遇到了楚三派。後來他逃出你們的視線,恰巧救下飛箭之下的我。他用的是一粒珍珠。”

趙丹青似懂非懂地吸了一口氣。

“而提到珍珠,我們知道岱國的皇貢中有二十四顆分毫不差的碩大珍珠,被稱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趙大哥又曾說過,就在不日之前,珍珠的價格突然漲了十幾倍。我曾苦想這是為什麽,直到今天得知,明月樓的一位千金要招婿,唯一的條件:便是十八顆一模一樣的珍珠。”

“哦!”趙丹青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有點……糊塗了。”

我說得口幹,喝了口茶,胥筠接替我說下去。

“我們最開始看到的是線尾,整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有位天仙似的美人招親,得知此信的少年子弟便躍躍欲試,可是他們多半沒有錢買珍珠,這時突然出現一家賠率高出十倍的賭坊——這家賭坊自然是為洗錢準備的,大家便躍躍欲試,輸了錢便是無底洞,贏了錢便去換珍珠。

“岱國的二十四顆珍珠,自可以減到十八顆,賣出去便大賺一筆。如此,由佳人招親這個線頭,既能洗清銀子,又可賣掉珍珠,可謂一箭雙雕。”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

趙丹青連連咋舌:“乖乖,這是饒了多大的圈啊?咦,可有一點說不通啊,那銀子究竟是怎麽流出去的,我們兩番查探都沒有發現破綻。”

胥筠一眯眼睛,“這一點,就要當面問問罪魁禍首了。”

趙大哥捏緊下巴:“難道真是明月樓的……”

胥筠道:“也許是那位神秘的姑娘,也許在她背後還有什麽人,這要看方唐能打聽到什麽。”

我卻好奇,究竟怎樣的妙人,能把這麽多男人迷得甘願傾家蕩産,連傲視天下的三哥都在此列?三哥那日說的“這是最後一顆了”,應是十八顆黑珍珠中的最後一顆。

街上綻開中秋節的第一簇煙花,踩着炮聲,方唐飛身進來。

看他氣喘籲籲,我忙倒了杯茶。

“如何?”趙丹青拍案問。

方唐不消客氣,将茶一飲而盡,“別說,走這一遭,查到的事情真是不少。”

我等不及,“招婿的究竟是哪家小姐?”

方唐笑:“不是哪家‘小姐’,這明月樓,是拓衿一家極為隐秘的煙柳之地,那位求珠招婿的小姐,正是此間花魁。”

聽到明月樓是何處,我面皮發熱。

“哎,別誤會,明月樓可不是一般的秦樓楚館啊。”方唐連忙解釋:“據說,明月樓雖落于風塵,但其中皆為雅座,向來談詩論道品酒茗茶,間或紅袖相伴,也是極守禮的。就是這樣才難能可貴,門檻極高,不是有錢就進得去的。

“下面就說到關鍵啦。樓中藏一佳人秋氏,民間诨名曰‘秋娘’,少時投此,精通詩賦,歌舞一絕,多少人擲千金換一面真顏都不得呢。”

“嘿,你小子打聽得這麽清楚,是不是也春心漾動了?”趙丹青打趣。

方唐嘻嘻一笑:“我這麽賣力可都是為您啊,如果您老收了位天仙似的女子做夫人,可就餘生無憾了!”

“找抽吧!”

趙丹青和方唐圍着桌子打鬧。

“姑娘怎麽看?”胥筠靜聲詢問。

“我怎麽看?當然是去那裏查個清楚,越早越好啊,但複塵看起來不是很急。”我雖不是個急性子,但眼見真相浮出水面,如何按捺得住?

胥筠氣定神閑地拉住竄過身側的方唐,随後追上的趙丹青劈手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個暴栗。

不顧方唐的哀鳴,胥筠看着我淡笑:“明月樓晚上正是熱鬧的時候,我們此時去不免節外生枝,不如天亮後再去。”

我嘆氣:“你說的有理,但這一夜何其難熬啊。”

胥筠一鈎淡雅的淺笑,“姑娘也不急在一時吧,左右,就這三兩天了。”

我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酥黃月餅,是啊,出宮小半月,是成是敗,也不過這兩三天了。

“姑娘想要同去?”

看着複塵利刃出鞘的眼神,我悠悠一笑:“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哪裏我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