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落于城西, 地界将出未出鬧市,再向西便是與荩眬接壤的邊城, 怪不得那兩位茶老板對這裏一草一木摸得門清。

晨露微晞時大家動身,一人一匹快馬,馬不停蹄半個時辰,終于看見了一座造型古雅的三層精築。

整座樓宇并無雕甍繡檻,也非紅樓翠殿, 乍看之下, 不過是尋常的磚瓦木梁, 可每一眼, 都流溢出天上人間的意境,仿佛每一道木紋裏都妧媚着別致。

我一眼看去, 驚得非同小可。胥筠扶我下馬, 我比對着明月樓仔細看他幾眼, 莞爾喟道:“複塵, 這裏實在該是你的宅邸。”

胥筠面不改色地一挑眉,“在下姑且當做是誇獎了。”

方唐去打探了一圈, 回來報告:“四周窗門緊閉, 只有東面一個角門開着,有人看守, 怎麽辦?”

胥筠道:“先禮後兵。”

趙丹青跟在後面摩拳擦掌,“嘿嘿,禮不成就強闖。”

守門人是一個短小精幹的男人,一身褐色布衣, 門神一樣紮在門口。他的雙眼小得不成比例,其中卻隐藏精光。

胥筠拱手,“敢問兄臺——”

“明月樓此時歇業,請戌時以後再來。”守門人聽也不聽,直接打斷胥筠的話。

自家公子受了冒犯,方唐濃眉一縮欲要上前,被趙丹青一把拉到身後,自己上前甕聲甕氣地笑起來:

“咱們是外地來的,一個時辰後便趕着離開了。聽聞明月樓的當家人傾國傾城,哥幾個只求一見,還請兄弟行個方便。”說着,将一個砸手的金錠抛過去。

守門人穩穩接住塞進袖筒,而後對他一點頭。

趙大哥嘴角一咧,守門人面無表情地轉身:“林疋,出來趕人!”

我嘆為觀止,這簡直比強盜還強盜啊!

趙丹青頓知上當,怒喝一聲,使出一招小擒拿朝守門人的肩井穴抓去。後者頭也沒回,右肩向下一卸,一個狡兔後蹬,勁力十足的腳底堪堪擦過趙丹青小腹。

待趙丹青再沖上去,狹窄的門臉忽然飛出一個人影,似一只烏鷹從一線雲縫竄出,快且不說,身形靈活直如風送,出掌拍在趙丹青胸口。

趙丹青悶哼一聲,被胥筠扶住後腰。

方唐眼看不過,喝了聲“小賊納命”急沖上去。

胥筠要攔,無奈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右掌直繃宛如薄斧,陽光打在上面,反射出精光。

叫林疋的這人懶散歪頭,躲了方唐來勢兇猛的兩記手斬,方唐雙頰漲紅,手掌揮動一招快似一招,林疋卻愈發柔慢,總能恰到好處地拆掉來人攻勢。

十幾招後,林疋不耐地一撇嘴,随手拍掉方唐的手刃,兩只手指扣在少年脈門上一旋。

“哼,小賊?爺爺我做小賊的時候你還在娘胎裏打轉呢!”

方唐臉色頓時慘白,呻吟一聲,雙腿軟下去。

“慢着!”胥筠黑眸緊縮,“請閣下高擡貴手,再重一分他的武功便廢了!”

“哦,這主意不錯。”林疋惡作劇的笑,手指一分分壓下去。

我一驚,“手下——”

胥筠已旋身至前,一如驚鳥乍起,閃電驟厲,出手直取林疋面門。雙拳戰對方單手,本為他所不屑,然而救人當頭,也顧不得這些。

林疋漸漸招架不過,不得已松開方唐抵搪。胥筠并不戀戰,攜了癱軟一團的方唐退至街邊。

“……留情。”我的聲音裏都捏出一把汗,這一來一往雖在剎那,卻委實吓人。

“就算你們三個一起上,今天也別想進這個門。”擋在門前的男子擺出萬夫莫開的架勢。

我忍無可忍,當前一步,“如果是四個呢!”

見是我,他無可奈何地吐掉嘴裏草梗,咕哝:“盡會給我添亂。”

“到底誰給誰添亂!”

我大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身上的粗布麻衣咬牙切齒,“堂堂盜聖居然甘願窩在這裏做個小看門,還‘林疋’,這種不講究的化名都想得出來,你要不要臉!”

楚三派伸出拳頭,扮作鬼臉:“你要不要命?”

一只白皙的手攔住了拳頭。

楚三派玩味地挑起眉頭,我有些發窘,扭頭小聲對胥筠道:“沒事的,我們經常這樣……開玩笑。”

胥筠撤回手臂,盯着此人的臉,“閣下便是盜聖?”

“是我。”楚三派手指一彈,一塊綴着黃纓的白玉落進胥筠手裏。

胥筠不以為杵,道聲“多謝”收進懷裏。

我嘆了口氣:“三哥,我們為公事而來,所以你不要鬧了,讓我們進去吧。”

“不巧得很,這裏是私人地盤,就是巡撫來了也沒得商量。”楚三派抄手而立,半分情面不講。

我氣極:“小三子你——”

正當此時,“吱呀”一聲,三樓居中的一面窗子忽然推開。

一個挽着雙髻的清秀女子探出頭,脆生生道;“我家姑娘問,與林先生說話的可是位姑娘,若是,請上樓一敘。”

我既驚且奇,“她家姑娘是誰?那位‘秋娘’麽?”

“叫‘秋姑娘’。”三哥敲我的頭,眼巴巴望着關上的窗戶,“既是秋姑娘的意思,你跟我進去。”

既有主人相邀,我也正是這個意思。不料胥筠擋在頭裏,“此事蹊跷,不可輕舉妄動。”

看着男子如漣漪般褶起的眉心,我莞爾:“三哥在我身邊,沒關系的。”

“我們一堆大男人在這,讓你這去冒險,像話嗎!”趙丹青亦是反對。

靠在他身上沒緩過勁兒的方唐哼哼兩聲,以示聲援。

楚三派不耐煩,“啰嗦什麽,我會保護她,別讓秋姑娘等急了。”

胥筠分毫不讓:“閣下對明月樓的主人惟命是從,若鐘姑娘受到威脅,閣下當真能保護她?”

楚三派瞪着胥筠,“我楚三在江湖上行走,斷做不出見色忘友的事情!”

我聳聳肩,“此話不真。”

“喂,拆臺也要分時候,我可是在幫你!”三哥深感無奈。

“哦,是!三哥他會保護我的。”我向三哥靠近兩步,認真地向胥筠保證。

“鐘姑娘,此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胥筠俊眉輕收,斂出一片竹葉痕跡,面上是再擔憂不過的神情。

我同樣不讓,“複塵,這樣一座明月樓,她的主人怎會是兇神惡煞之人?”

胥筠凝視我半晌,終于幽嘆一聲:“姑娘要知道,若你出了事,在下以後的宅邸斷不會修成這個樣子。”

我微微一笑。很好,這個時候,複塵還能開玩笑。

自角門進入明月樓,先有一股幽香襲鼻。樓內裝飾不多,沒有煙花之地應有的妩媚,反是牆邊擺着幾盆孑孑獨立的白海棠,乍看之下幾分冷清。

“請姑娘上樓。”剛剛開窗喚人的女子立在樓梯口,低眉斂目地為我引路。

我看了三哥一眼,他止步梯邊,撇撇嘴角道:“有事喊我。”

步上樓梯,我不由對這位神秘的美人生出一份期待。問引路的少女:“你家姑娘叫什麽?”

她不理。

“她為何要見我?”

少女仍是不理,仿佛一個提線木偶,毫無思想,只會一板一眼沿階而上。

及至三樓,一道注着“秋”字的雕花門前,引路少女才道,“到了。”當即轉身下樓。

我站在門邊,心裏陡生怪異之感,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我的膽子是否太大了一些,敢獨自出沒于這煙柳之地,且此間主人還很可能與丢失的貢銀有關。

躊蹰之時,裏面傳來一聲,“請進吧。”

這道聲音清而不冷,醇而不厚,宛如花落融雪,柳拂長泉,真真沁人心脾。

聽到這般聲音,我的防備心莫名消散,輕輕推開門,但見一位女子背對着我,一頭及腰的烏澤長發随意挽着。身罩寬衫,卻看得出身姿極美。

僅僅一個背影,足以令人屏息。

秋娘緩緩轉身,“姑娘不必拘束,請坐。”

她面上蒙着輕紗,只露出黛眉如霧,秋波含煙。

我凝神盯了她半晌,妄圖從她眼中找出一絲雜念,卻終是一嘆。

“昔日接輿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禦龍,而肩輿不信。今日見姑娘,鐘了當真慚愧。”

秋娘淡淡道:“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鐘姑娘靈慧,亦別于俗人。”

“終于知道三哥為何這般死心塌地了。”我心悅誠服地贊嘆,相貌有美醜,識見有高低,只這兩句話,便知這位秋姑娘不俗萬芳。

見她不語,我恍然道:“哦,我說的三哥是……”

“奴家知道他是誰。”秋娘目似點漆,一如三哥的黑珍珠。“不日便是奴家的生辰,姑娘若不嫌棄,可留下小住。”

此言如棒喝頂,敲得我半晌反應不及。她留我住下?這是個陷阱,還是個機會?

我不敢耽思過久,試探着問:“我可否考慮一下?”

秋娘微微點頭,“全憑姑娘便宜。”

辭別秋娘,三哥已在樓下摩拳擦掌等侯多時。

趙大哥和複塵也被請進來,在廳中一張方桌對坐飲茶。方唐自占一桌,桌上卻不是茶,而是酒,一只白玉壺自斟自飲,真有幾分像喝花酒的小公子。

“公子說我受了內傷,喝酒暖暖才好。”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卻一點不像受了內傷。

胥筠見我安然下來,淡淡松一口氣。一見他,我又想起樓上的嬌客,無意吊三哥胃口,湊過去拍拍他的肩,“品茶須觀色,品酒須聞香,然識人真不必綠鬓朱唇,三哥,好眼光。”

這話無疑比誇了他自己還讓他高興,三哥忍不住翹起嘴角,“能看出這個,你眼光也不俗。”

“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這麽快就倒戈了?”趙丹青大惑不解。

“趙大哥,我可萬萬不敢啊。”我打個哈哈,徑直走到胥筠身旁,俯瞰那杯未動的茶,有些難以啓齒。

“姑娘有話,但講無妨。”

胥筠語音溫雅如舊,越是這樣,我越不好啓齒。不好說,也只有硬着頭皮道:“秋姑娘邀我住下,直至她生辰那日。我……答應了。”

“什麽!”三哥和趙丹青相合的聲音震耳,方唐也不甘示弱地咳嗽了兩聲,表示驚詫。

“我想這樣有助我們調查真相。”我懇切地看着胥筠,只等他首肯。

胥筠瞳色漸黑漸沉,良久不語。開口,卻是疏冷到陌生的口吻:“我想姑娘大概還沒忘自己的身份。”

我心頭一震,千思萬想,未想到他會說出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