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這個年代“男女大防”的觀念還沒那麽重, 大型節會的時候經常能看見年輕男女結伴同游。
但到底是男女有別,餘娘子平日裏也不好總往謝虞琛院子裏跑,于自己和謝郎的都名聲無益。
好在餘娘子還有一個兄弟, 爺娘去世後一直便是姐弟兩人相依為命。嫁來許家的時候便把這個小弟也一同帶來了。
七八歲的餘小郎人好嘴也甜, 幫着食肆做些搬柴看火的營生, 偶爾食肆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幫忙傳個菜什麽的。
一口一個“嬸子”、“伯伯”,叫得食肆的衆人都心花怒放, 每每研究出什麽新菜色來, 總少不了給餘小郎留一份。
既能幫家裏做事,說話又好聽,不吵不鬧地成天挂着笑臉,這樣的孩子誰能不喜歡?
許大郎心疼孩子,私底下幾次三番跟餘娘子說別總讓餘小郎在食肆做事, 不管是讀書還是和同齡的孩子玩耍都是好的。
但餘娘子總說, 村裏像餘小郎這麽大小的孩子, 哪個不是在幫家裏大人幹活?叫許大郎不要太慣着他雲雲。
說是這麽說, 但許大郎口中那“讀書”二字,卻是真真戳到了餘娘子心坎上。
誰不想讓自家孩子讀書學文, 将來考取功名衣錦還鄉。再不濟,念些書學些道理也是好的。
可讀書到底是件奢侈事。像那縣學裏的學生,十個有八個都是世家郎君,再不濟爺娘也都是肚子裏有些學識的。
他們這種普通人家,能靠讀書改變自己和家族命運的人少之又少, 甚至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就拿灣水縣來說,總共有七八個蒙學, 在裏面念書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學生。但每年能考中縣學的也就那十幾二十個。
每年給先生的那些束脩倒是小頭,人家家裏只要是不太貧苦, 咬咬牙都能出得起這個錢。
可然後呢?
若考不上官學,就靠在蒙學裏學的那點子東西,頂多能認得幾個大字,背幾句“之乎者也”一類的話。
除此以外實在沒什麽大用處,還是要回來種田幹活。既然如此,還不如就在家裏幫着爺娘幹活。十來歲的半大小子身上力氣也夠,還能給家裏多犁幾畝田。
因此,餘娘子雖然也想讓餘小郎念書,但考慮了幾日最後還是放棄了。
……
“謝公子在屋裏嗎?”
“我在的,你進來吧。”謝虞琛起身剛打開門,就看到餘小郎抱着一盤炒熟的板栗朝他走過來。
餘娘子不好總進謝虞琛的院子,許大郎又忙着食肆的生意,這幾天若是前院做了什麽吃的,餘娘子都是讓小弟餘小郎給送過來。
餘小郎年紀雖小,做事卻已經有了長姐踏實穩重的風範。每天送東西時總要先在門外站定,問一句謝郎是否方便,得了謝虞琛應允之後才會端着東西進來。
至于通傳的人?最開始是有的。
高鴻和随謝虞琛離開的那些個內衛輪流守在門口。
但很快謝虞琛就嫌棄起了他們麻煩。一個個五大三粗,柱子似的立在院裏實在煩人。索性一股腦把他們全攆去了前院。不管是去燒火還是砍柴,反正別留在他這兒礙眼。
高鴻一開始還想反抗,說烏菏留他們在謝虞琛身邊,是要他們保護公子安全,怎麽能都去前院做事呢?
謝虞琛指了指院外的小徑,敷衍高鴻道:“小門常年鎖着,進我院子總共就只有這一條通到了前院的路,你到前院幹活同樣能保護我的安危,快去吧啊。”
高鴻心想,這能一樣嗎?
但他本就不善言辭,哪能說得過歪理一肚子的謝虞琛。最後一夥武藝超群,平日裏走在街上行人都要趕緊避開的金甲衛,愣是在前院替幫工砍了好幾日的柴。
別的不說,他們砍柴的手藝還真是不賴。別人砍一天的柴火他們幾個時辰就能砍好,而且砍出來的柴粗細均勻,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牆角,再苛刻的人看了都得嘆一句“舒服”的程度。
“你阿姐又讓你送什麽來啦?”謝虞琛笑眯眯地招呼餘小郎進來。
“回謝郎的話,是廚房剛炒好的山栗子,還熱乎着呢。”餘小郎把一盤冒着熱氣的板栗放到桌上,語氣輕快地回道。
“确實好香。”謝虞琛捏起一顆板栗,随口問了一句:“這個板栗也要在食肆賣嗎?”
食肆的生意許大郎已經完全接手了,再加上有謝虞琛走之前留下來的菜譜,在菜品上也沒有什麽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因此謝虞琛自回來後幾乎沒有過問過食肆的生意,自然也不清楚有了什麽新菜色。
“不是的。”餘小郎搖了搖頭,向謝虞琛解釋道:“阿姊說這山栗子采摘起來過于麻煩,數量也不多,就不在食肆賣了。放到家中咱們自己吃,偶爾當做贈品送顧客一點就行。”
“你阿姊考慮得周全。”謝虞琛應了一聲。山栗子就是野生板栗,個頭比後世的板栗要小一些,不過味道還算可以。
但生板栗外面的是一層硬刺包裹的果殼,不管是采摘還是剝殼都很麻煩。村裏沒什麽人會專門費這個功夫采來吃,零零碎碎的幾個也賣不上價錢。也不知道餘娘子是從哪收來的這麽些板栗。
随手剝開一個栗子,謝虞琛遞到餘小郎面前,讓他先拿着吃。
餘小郎哪裏肯接,連忙搖着頭說自己已經吃過了,讓謝虞琛自己吃就行。
謝虞琛一聽就知道餘小郎是在哄自己。這幾日有什麽東西餘娘子都要先給他送過來,況且這板栗的溫度摸着還有些燙手,怎麽可能能是餘小郎吃過之後才送來的。
不由分說地把剝好的板栗仁塞到餘小郎手裏,謝虞琛又讓他坐下來和自己一起吃。
看着餘小郎拿起板栗開始剝殼,謝虞琛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也坐下來,一邊吃着綿軟香甜的栗子,一邊和餘小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記得許多郎君像你這個年紀都去念蒙學了,你阿姊不打算送你去念書嗎?”
餘小郎搖頭道:“我阿姊說,即使念了書也不一定能考上縣學,還不如就在食肆幫着做些營生,便不打算讓我去念。”
謝虞琛皺了皺眉,他倒是理解這個時代人們的想法。
權力主要集中在世家大族手裏,留給普通人的只有一條極其狹窄的上升途徑。這條路走得異常辛苦,希望又渺茫。所以許多人幹脆歇了讀書當官的途徑,只平平凡凡地做個普通人。
餘娘子有這樣的想法謝虞琛能理解,但不管怎麽說,多讀點書不會是一件壞事。況且以許家食肆現在的條件,完全供得起餘小郎讀書,也不缺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勞動力。
……但這總歸是人家自己家的家事,他一個外人不好多做幹涉。
思忖了一陣,謝虞琛看向餘小郎,問道:“那小郎你自己是怎麽想的?想去讀書嗎?”
也許是謝虞琛的神情太過溫柔,讓人忍不住會放松下來,和他吐露自己的心扉。
餘小郎咬着栗子殼,猶豫了片刻,向謝虞琛坦白道:“我自己有點想去讀書,可讀書當官……”
餘小郎的聲音降了下來,謝虞琛笑了笑,問:“怎麽了,當官不好嗎?多少人做夢都想當官呢。”
“我不知道。”餘小郎有些憂愁地皺着眉頭,小聲道:“別人都說做官好,能光耀門楣,有數不清的金錢玉帛,還能被後人銘記。”
謝虞琛嗯了一聲,又想起東山州那個又瘦又幹的小老頭關泰初來。
泱泱歷史,萬古長河,實在是太過悠遠。他沒打算告訴餘小郎,其實人們說的也不一定對,而是笑着點了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餘小郎悶聲道。
“為什麽覺得不好啊?”謝虞琛沒有依仗自己更長的年歲或是更豐厚的閱歷,去高高在上地評判什麽。而是盡可能地把自己放在一個和對方平等的位置上,溫聲引導他繼續說下去,盡情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也說不上哪裏不好。”餘小郎有羞赧地抿了抿嘴。他其實也從沒認認真真地思考過這些問題,只是有一點朦朦胧胧的念頭,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如果做官是為了人們口中這些名啊,利什麽的,他好像也不是那麽想考功名做大官。
聽完餘小郎有些稚嫩的發言,謝虞琛又問道:“如果不做官,那你想做什麽呢?”
聽到這話,餘小郎有些怔愣,在謝虞琛的鼓勵下,才猶猶豫豫地開口:“我想……想種田。”
“為什麽想種田?”謝虞琛笑眯眯地問,“許多人都不想種田,覺得很辛苦。”
“可我想讓更多的人都能吃飽飯。”餘小郎語氣堅定了許多。
他從前餓過肚子,知道那種腹中像是有火在燒,鑽心難受的感覺。
只是這個年紀還不理解太深奧的道理,只知道若是能種足夠多的田,有足夠多的糧食,就不會像他小時候那樣餓肚子。
也不會有他從前見過的那些不得不挖野草、啃樹皮的百姓。
謝虞琛垂首看了一眼身旁這個僅有半人高的小孩,摸了摸他的頭,道:“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不太明白,可想讓更多的人吃飽飯,不是你種田就行。”
這裏面牽扯到太多東西了。
“那需要做什麽?”餘小郎懵懵懂懂地擡頭看向謝虞琛。
“需要做很多很多。”
簡單的一個“不讓人餓肚子”的祈盼,無數人為之努力了太多年。其中艱難曲折,不是幾句話就能概括的。
餘小郎低頭想了想,又問:“連謝郎也做不到嗎?”
在他心裏,謝虞琛已經是最厲害、最能幹的人了。如果連謝郎都做不到的話,想必他也做不到吧。
“當然不行。”謝虞琛笑了笑,“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們都是普通人。”
“這件事需要千千萬萬的人,努力好多好多年才行。”
“這樣嗎?”餘小郎有些失落,垂頭喪氣地點了點頭,他怕是實現不了這個夢想了罷。
謝虞琛不忍心見他這副模樣,又道:“不過雖然我們都是普通人,完成不了這麽遙遠的理想,可我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能讓更多人吃飽飯的事嗎?”餘小郎有些猶豫,“可謝郎不是說……讓所有人都吃飽飯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嗎?”
謝虞琛點頭,笑着反問:“但只要有一個人能因為我們做的事而不再挨餓,我們就沒有白做,不是嗎?”
餘小郎用力地點了點頭,只要能少一個挨餓的人,他的努力就是有意義的!
“那我怎麽才能成為謝郎口中的那些人呢?”餘小郎忍不住問道。
“唔……”謝虞琛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開口。
“首先要讀很多很多的書,明白很多道理。這樣才不會好心辦壞事。”
餘小郎趕緊點頭,讀書他可以去讀,只要求求阿姊,阿姊會同意送他去蒙學的。
“還要走很遠很遠路,看外面的世界。知道那些地方的風土地貌,那裏的人吃什麽飯,如何生活……”
聽到這兒,餘小郎有些猶豫,他迄今為止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跟着阿姐嫁到蓬柳村。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太大也太遠了,即使是站在村裏最高的山上也看不到盡頭。
“如果你想讓地裏産更多的糧食,就要明白禾苗是怎麽抽芽,如何開花的;要知道陽光和雨露灑在它們身上會發生什麽,又為什麽不同的地裏會結出不一樣的果實。”
“可這些……”餘小郎有些疑惑:“先生好像從來沒有講過書裏有這些知識。”
他們村裏就有一個教書先生,餘小郎有時候會躲在先生院外的牆角,偷聽裏面的聲音。
那個先生講話很嚴厲,總是讓裏面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讀書上的話。
他平日裏要辦阿姊幹活,不能一直扒在牆外聽,就努力記住先生說的內容。然後在山上割草的時候,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念着,和學堂裏的那些孩子一樣。
可一句話循環往複地念了許多遍,餘小郎還是沒明白所謂的“聖人之言”到底是什麽意思。
“所以你才不想去學堂讀書嗎?”謝虞琛聽完餘小郎講他從前偷聽先生講課的事,柔聲問道。
餘小郎點了點頭,又有點擔心謝虞琛會責罵自己,畢竟那個先生可是方圓百裏最有學問的人,自己卻在背後說了先生的不是。
“沒關系,有質疑精神是好事。”謝虞琛安撫地揉了揉他的腦袋,“知識不只是能從書裏看來。”
餘小郎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那個問題:“那謝郎說的那些抽芽開花,能讓百姓吃飽飯的知識,要從哪裏才能學到?”
他覺得一個全新的大千世界在自己面前展開,像是有光破開原本懵懂迷茫的霧,透過許多東西照進了他心裏。
這種感覺讓他激蕩不已,但對于一個半大的孩提來說,展露在他面前廣袤的世界又讓他覺得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