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銳番外·誇父逐日
在有生之年能遇見你,竟花光所有運氣。
——陳奕迅
那是在一個深秋的清晨。
五六點的時候,天才剛剛蒙蒙亮,校園裏大部分的人都還在沉睡之中。
傅銳睜開眼,發現對面床的駱宣已經不在了。
竟然起得比自己還要早,也不知道在忙什麽,傅銳漫無邊際的想。不過他也并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轉開了心思。
洗漱過後,傅銳出門,沿着整個宿舍樓區跑了十圈,然後才小跑着往第三食堂走。
時間是六點半。這個時候,一部分勤勞的學生已經起床了,整個宿舍區像是突然活了過來,人聲鼎沸。
傅銳的動作越來越慢,漸漸的從跑變成了走。他将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裏,看着周圍步履匆忙卻精神抖擻的同學,眼中閃過一抹迷茫。
對傅銳來說,這個世界是不一樣的。無論周圍有多麽熱鬧,多麽喧嚣,他好像始終是一個人,站在這熱鬧之外,完全無法融入進去。
二十來歲的年紀,應該跟別人一樣才對。然而,他實在是做不到。
其實說起來,養成現在這種性格,當然也是有原因的,但也遠遠沒有那麽狗血被悲催,只是個很尋常很簡單的變故罷了。
傅家在軍隊裏的力量比較強大,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放棄其他地方了。自己家裏的人不夠?沒關系,那就聯姻。
傅銳的父母的婚姻,就是這麽來的。
母親出身從政的家庭,本人也繼承了這一點,跟傅銳的父親結婚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市的辦公室主任。最初結婚的幾年,一直跟傅爸爸聚少離多。她是個女強人,就算是有了孩子,也沒能攔住她繼續往上走的決心。
傅鋒出生之後,就丢給了在B市的爺爺奶奶照看,長子嫡孫,備受寵愛,所以養成了一身毫不收斂的銳氣,只是本人性情冷清,反而看起來更加威嚴有氣勢。之後在軍隊裏慢慢打磨,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至于傅銳,他比較倒黴,出生的時候,奶奶剛剛去世,爺爺一來是思念亡妻,沒有別的心思,二來也實在是不會照看孩子。所以最後,傅銳只能跟着母親去上任。
好在這時候,傅媽媽任職的城市,就在傅爸爸駐軍的地方,所以總算也是一家三口的正常生活,傅爺爺也覺得沒什麽不放心的。
然而事實上,傅銳過得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麽好。
這時候正是傅媽媽政治生涯中最關鍵的幾年,幾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上面。至于傅爸爸,能指望一個月才有可能回家一次的大頭兵知道怎麽關心照顧兒子嗎?
于是更多的時候,傅銳是保姆帶着的。
保姆來自農村,是個老實沉默的中年女人,她将小少爺看得金貴,不敢太過親近,又要做家事,所以大部分時候,就是将傅銳放在一邊,讓他自己玩。
傅銳沉默的個性從小就顯示出來了。當時也沒有人覺得奇怪,甚至還很欣慰。畢竟他不哭不鬧,就好照顧太多了,正好父母都分不出心思給他,這樣最省事。
傅銳開慧得早,兩三歲的事情他都急得清清楚楚。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好記的,無非就是日複一日的安靜,日子好像變得漫長無比,甚至時間流逝的概念都變得模糊起來。
于是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傅銳安靜着,沉默着,漸漸的好像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對一切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每天就安安靜靜的坐着。
直到他五歲,父母打算送他去幼兒園的時候,才發現了兒子過分沉默的事實。
後來傅銳被确診為是抑郁症。實際上直到今天,他也仍舊覺得自己并不曾抑郁過,只是安靜而已。不過,他的世界從來都是安靜的,小時候和現在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大人們不這樣想,傅爺爺為此大發雷霆,将兩個大人罵了一頓,說他們若是不會養孩子,就別生了,不然耽擱孩子。又提出如果他們帶不好,就送回去給他帶。
這時候傅媽媽的工作終于穩定下來,也能分得出心思在家裏,傅爸爸也升了職銜,換了工作單位,能回家的日子變成了一周一次。
于是傅銳最後還是留在了父母身邊。
大約是出于對他的愧疚心裏,那之後,父母親,爺爺,包括哥哥在內,所有人都對他很好,但是好得太過,太小心翼翼,反而讓傅銳覺得很不習慣。畢竟他的世界一直都是安靜的,這樣被人圍着轉的感覺,反而讓傅銳不習慣。
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情況卻沒什麽起色,大人們終于着急了。
就在這個時候,傅鋒站了出來。
其實當時傅鋒自己也不過是個初中生,還不懂事得很,只是從小跟爺爺一起長大,沒那麽胡天胡地罷了。
也許是因為覺得這個弟弟雖然跟爸媽一起長大,但居然過得比自己還要慘,所以他主動對傅爺爺提出,把駱宣接過去,他會照顧弟弟。
傅爺爺想着小孩子之間,也許比大人更好說話,于是就答應了。傅爸爸傅媽媽那裏,當然也樂意看見兩個兒子關系好。
傅鋒對這個弟弟可以說是掏心掏肺的好,傅銳也慢慢的好起來,雖然依舊沉默,但也算是有了表情,聽他說話能聽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只是到底經歷過那些,所以家人們心中越發憐惜他,不管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給他,若是他開口求什麽,肯定不管怎樣都要設法弄來的。只是傅銳自己心裏淡淡的,一直也沒什麽想要的而已。
他和其他人,畢竟是不同的。傅銳一直都知道,但沒有哪一刻的感觸有現在這樣深。因為以前他雖然也上學,但被保護太過,幾乎不跟同學有什麽來往。可現在卻要住在集體宿舍,自己一個人應對校園裏的人際關系。
傅銳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駱宣的。
清晨的風帶着涼意,駱宣抱着膝蓋坐在食堂門口的臺階上。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但他好像察覺不到,一直歪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在想什麽。
臺階很長,他坐的地方又距離大門有些遠,而衆人來去匆匆,實際上注意到他的人并不多。
但傅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移不開眼了。
他甚至下意識的往駱宣的方向走了兩步,但又突然驚醒,察覺到自己這番行為的不妥當之處,于是又在原地駐足。
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要來吃飯的,只是那麽遠遠的看着駱宣。看了一會兒,傅銳心頭一動,走到駱宣身邊不遠處,也跟着坐了下來。
才開學沒多久,他對同學的印象其實不深刻,能記得住駱宣,是因為他似乎格外的愛笑,大大的眼睛眯起來,臉上仿佛會發光。
——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傅銳想。
但是此刻,駱宣好像也跟平時的他自己完全不一樣。至少他是不笑的。
傅銳不着痕跡的用眼角觀察着駱宣,他的氣色不是很好,也許是清晨的霧氣太大,讓他的眼睫也沾上了一層水霧,眼神跟自己一樣茫然。
傅銳感覺自己心裏像是被撞了一下子。他忽然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關注這個人了。因為骨子裏,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一樣的寂寞,一樣的茫然,一樣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但又不一樣,傅銳想。因為駱宣會笑。他将這個真實的自己藏得太好,也許除了自己無意間窺見,其他人都不可能看得到。
那一天駱宣從始至終都沒發現傅銳的存在。這也讓傅銳更加的肯定,駱宣有事。如果是平時的話,他看到認識的人,一定會揚起笑臉,自然的招呼。
他好像天生有一種能力,跟所有人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起來。
從那之後,傅銳就開始不着痕跡的觀察着駱宣。
就像是陰暗中生長的植物,見到陽光之後,就會情不自禁的朝着那個方向生長。傅銳甚至一度将駱宣當成了自己可以學習的對象,學着隐藏自己,對別人溫和友善。
效果嘛……見仁見智。不過從傅銳跟宿舍其他兩個人的相處來看,還是很有進步的。
但是讓傅銳郁悶的是,駱宣好像看不到自己的變化,從始至終,他似乎都對自己心存戒備。而傅銳自己又因為心中這麽多不可言說的心思,不敢主動去靠近他。
于是兩個人的關系就一直那麽淡淡的。明明是同班同學,住一個宿舍,卻生疏得像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不,也許比陌生人還不如。
這是在傅銳看到駱宣對着其他人的笑臉之後意識到的。
駱宣跟他雖然不怎麽說話,但是宿舍裏畢竟還有其他人。通過他跟別人的交談,傅銳也慢慢的弄清楚了駱宣的家庭狀況。
他竟然沒有一個親人在世!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傅銳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這個人的一切,竟然對自己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他既難過又心酸,因為自己竟然曾經以為駱宣跟自己是一樣的。其實不是,自己比他要幸運太多了,如果命運互換,自己能夠做到像駱宣這樣嗎?
大概是不能的。
傅銳第一次意識到從前的自己是多麽的軟弱,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肯出來。那其實只是一種孩子氣的固執,好像全世界都辜負了自己。
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又将自己的親人看得太輕了。
這是傅銳在駱宣身上學到的,最深刻的東西。從那一天起,他開始不着痕跡的改變,會打電話回家,跟家裏人說自己在學校裏的生活。慢慢的,與父母的關系竟也多了幾分融洽,反而使得他們更加心疼自己。
可駱宣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怎麽還能笑得出來呢?傅銳站在學校商業區門口,盯着砸不遠處擺攤的駱宣,心裏想。
同時還有幾分他自己也察覺出來的忿忿,因為此刻駱宣正對着一個長得溫柔美麗的女孩子,笑得陽光燦爛。
那女孩好像是駱宣的同鄉,兩人是經好幾個朋友輾轉介紹認識的,那之後女孩子就一直纏着駱宣,連他出來擺地攤賣東西,也要跟前跟後。
真是不檢點。傅銳咬着牙想,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嫉妒多一些,還是羨慕多一些。
如果自己也能這樣跟在駱宣身後,該有多好?
然而到後來,傅銳才知道,其實能夠這樣看着他,就已經是自己最美好的時光了。
一場突如其來降臨的災難,将他與駱宣徹底的分開。
他死在了尋找駱宣的路上,傅銳覺得自己像是追日的誇父,一身心血系于自己的太陽,生而榮耀,死得其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