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沈家傳承百代, 即使是前朝覆滅,沈家也依舊在風雨中屹立不倒。在淮陵一帶,百姓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 叫“百年王朝, 千年沈家”。就足以見得沈家傳承之久。
沈家能傳承這麽多年沒有覆滅, 最關鍵的一點便是沈家人審時度勢的能力。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而在世家與皇權的這場鬥争中, 沈家的“退”并非明哲保身的抽身退出, 而是已經預料到這場鬥争的結果必定會以前者的落敗為終結。
所以沈家既不參與到世家之間的争權奪勢中,也非在一旁觀望。而是主動幫助地方修書閣、建學院,捐錢捐物,基本上已經成為了“為富且仁”的代名詞。
而沈家人對于兒郎後輩的管教約束也是極為嚴苛。像劉開那樣仗勢欺壓百姓的奸惡之人,基本不會在沈家出現。
烏菏會對世家下手, 一是因為他們權勢太大威脅皇權, 導致朝中許多無半點才幹之輩相互勾結, 寒門子弟無晉升機會。二來則是因為他們稱霸一方, 土地兼并導致當地民不聊生。
這兩個原因沈家一個不占。沈家出仕的子弟也都是有真才實幹的,即使是用科舉考試的方式選拔官員, 沈家兒郎也有把握能拔得頭籌。
沈家雖然表面上是站隊了烏菏一派,但卻并不需要在這場皇權與世家鬥争的漩渦中掙紮沉浮。烏菏給謝虞琛謀的這個沈家義子的身份,也算是盡可能地讓對方遠離了這場紛亂中。
烏菏心有虧欠,才會想方設法地百般彌補。但對于被彌補的那個人來說,謝虞琛心裏其實并不覺得烏菏哪裏虧欠了自己。
東山州一事上, 他的所作所為完全出自順着自己的心意就去做的,至于之後的名和利,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自然也不會太在意。
謝虞琛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是:完全出自雙方你情我願的合作, 沒有什麽一方虧欠另一方的說法,烏菏也不必總想着彌補些什麽。
不過既然烏菏要給,他也不會去推辭拒絕。像淮陵沈氏那種大肥羊,既然已經被烏菏送上門了,他不宰一頓實在是對不住對方的好意。
……
眼下,烏菏正端端站在肥皂作坊裏,側着身子盯着面前正在工作的香水蒸餾器看。
原本香水蒸餾都是在門外的院子裏完成的。後來是天氣太冷,對花露的蒸餾也造成了一定的影響,謝虞琛才讓人把它們搬進了屋裏。
畢竟那一整套蒸餾器皿的體格實在是龐大。即使是放在院子裏,也只能堪堪擺得下兩三套,把這間院子裏的“原住民”,也就是肥皂加工的鍋具模子,都擠兌到了旁邊的兩間緊挨着庫房的偏房裏才作罷。
現在蒸餾器皿被搬進空間更為狹小的室內,屋裏的空間頓時就變得擁擠起來。
除了守在蒸餾器皿前添柴、收集花露的兩個工匠以外,再容下謝虞琛和烏菏兩個人後,屋裏幾乎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程度。
在烏菏身邊貼身跟着的金甲衛都被留在了作坊外面,連院門都沒進去。
就連謝虞琛自己,都只能站在門口,半個身子在屋裏,半個身子在屋外。看起來頗有些可憐兮兮的意味。
“屋內實在逼仄,大人還是出來說話吧。”謝虞琛見烏菏收回了看向蒸餾器皿的目光,看樣子似乎是參觀完畢,便适時開口道。
烏菏應了一聲,走出屋子,和謝虞琛并排站在了外面的臺階之上。
二人身後是作坊半開着的窗戶。因為提純花露需要不停燒柴煮水,源源不斷的熱氣便混着沁香,從未閉的門窗間翻湧而出。即使是站在外面,也不覺得十分寒冷。
謝虞琛攏了攏衣袖,忍不住問道:“怎麽樣,大人看明白了嗎?”
他開口時目光落在烏菏身上,眼神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
“大概是明白了一點。”烏菏知道謝虞琛問得是對于香水的制法,點了點頭道。
說實話,香水的整個制作過程并不複雜。那一套看似龐大繁雜的蒸餾器皿,在一些酒坊裏的蒸餾酒器上也能看出幾分同源的相似之處。
蒸餾的過程不難,花瓣裏有能散發出香味的物質,這一點也是人盡皆知的常識。哪怕不是烏菏,讓一個有經驗的工匠在一旁看過香水的蒸餾提純過程後,回家自己也能模仿個八九不離十。
可偏偏就只有謝虞琛制出了人們從前想都沒想過的香水來。只能說難得的從來不是什麽蒸餾的技術,而是謝虞琛身上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巧思和創造力。
不知是不是聯想到前幾天和謝虞琛聊天時,對方那些新穎獨特的觀點,烏菏忍不住又多看了謝虞琛幾眼。
謝虞琛的眼睛很漂亮,眼尾略微上揚,像是某種精致而名貴的藝術品,卻并不因為過分的精致而顯得陰柔。如果非要說的話,應該是一描一畫都恰到好處。
而這雙眼睛之所以勾人,不在于形,而是在于他回首擡眼間如朗星一般,永遠明亮而燦爛的目光。
烏菏身居高位,閱人無數,他們在看向自己的那些眼神裏,有的充滿貪欲,有的流露出懼怕的神色,有的則帶着刻骨的恨意。
喜怒憂思悲恐驚。人的情緒即使掩飾得再好,也總會被自己的眼睛出賣。見過各種各樣的眼神後,烏菏就明白,再好看的眼睛在沾染上不堪的情緒後,都會變得令人厭惡。
就連他親手教導撫養大的小皇帝,在看向烏菏這個把控着朝政大權的權臣、為他傳道授業掃清障礙的老師時,單純的敬重也會随着他年紀的增長,逐漸融合像忌憚等許多複雜的情緒。
烏菏早就清楚這一點,他從來沒想過能和小皇帝保持什麽師生之間的誠摯情意,在發現小皇帝對自己多有提防後,心裏自然也沒有多失望。
只不過小皇帝的性子不算偏執,也不愚笨。雖然對他心生忌憚,但也沒有自作聰明地在背後做什麽手腳。
作為一個皇帝來看,對方各方面條件都在及格線之上,烏菏對他也就比較滿意了。至于更多的感情,在烏菏看來是很沒有必要的。
他沒有什麽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打算,等到小皇帝有能力親政後,他也會逐漸把執政的權力歸還給對方。如果不出意外,兩個人之間應該是不會發生什麽君臣相背的事情。
但謝虞琛不一樣。烏菏從來沒有見過像謝虞琛這樣的人。他看向自己時,眼裏神情不管是喜是嗔都極為生動,但卻沒有其他人那種令人生厭的感覺。
就像現在,謝虞琛眸中帶着笑意,問他有沒有看明白香水的蒸餾原理時,似乎就只是想和分享一件對他來說很有趣的東西。
烏菏覺得不論是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是令人膽寒的威名,在對方眼裏似乎都算不上什麽。換句話來說,甚至從來沒有入過他的眼。
謝虞琛在和他相處時,說出口的話不是對着那個位高權重、威名赫赫的南诏大巫說的。看向他的目光,也和除他這個人以外的任何東西都無關。
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很拗口,但對于謝虞琛而言,烏菏确實就僅僅只是烏菏而已。根據這段時間的相處看,他應該還是一個比較相處得來的知己好友。
當然,如果烏菏能想得再明白些就會知道,在對方的心裏,自己令人忌憚的權勢和數不清的財富,對他的吸引力甚至不如自己的樣貌。
畢竟烏菏的那張臉實在是沒得挑剔。謝虞琛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似乎确實有像“顏狗”發展的趨勢。
這可不太妙。謝虞琛心想。
這一套蒸餾器皿和香水的提純工藝算得上是謝虞琛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平日裏也是嚴嚴實實地看着,防止它洩露出去。
除了吃住都在院子裏的工匠和過來幫忙的金甲軍以外,這間院子幾乎沒有人能靠近。
謝虞琛把烏菏領過來,毫無保留地向對方展示這一套制作流程,除了因為烏菏身份尊貴,不至于觊觎自己這點東西以外,也确實是把對方當成朋友,劃在了“自己人”的範疇裏。
就像許大郎每天給工匠們送飯,謝虞琛也不會攔着對方,讓他把飯菜放在院門口不是?
當然比起許大郎,烏菏在謝虞琛心中的地位還是要更高些的。
畢竟許大郎雖說不醜吧,但和英俊二字也是沾不上半點關系。放在後世頂多能被長輩誇一句“小夥長得真精神”,和烏菏那張驚豔絕倫的臉更是沒法比。
烏菏的臉要是放在後世,謝虞琛甚至很認真考慮了一下,最後得出結論,那應該會讓無數人為之發狂。
不僅一出場就讓其他人都黯然失色,還能憑借着顏值在哪都橫着走。畢竟是在他心裏比建模還完美的臉。如果上了熱搜,會被懷疑這樣的顏值是不是真實存在的程度。
謝虞琛眼神落在遠處被霧氣籠罩的青山之上,想起自己之前讀“看殺衛玠”的典故,還覺得太過誇張,難以理解。現在才明白,古人真是誠不欺我。
不過以烏菏的的身份,應該沒什麽人敢正面和他對視。像衛玠一樣被人圍觀,最後因為擁擠的人牆而喪命的概率還是比較小的。
況且人家衛玠是走風流名士的路子,疾病纏身又身體羸弱,才會禁不住百姓圍觀。而烏菏嘛……謝虞琛忍不住回頭瞟了一眼對方。
為了掩蓋身份,烏菏今天束了發。銀發高束,又被冠冕遮住大半,五官沒了頭發的遮擋,顯得愈加冷厲。
而他身上照舊是一件玄色長袍,花紋繁複卻低調,和他的佩劍一樣,與烏菏本人都有着某種相似的氣質。
其實烏菏的身形雖然挺拔,卻屬于比較利落清瘦的那種。身上的交領大袖愈加凸顯了這種感覺,仿佛真如那魏晉時期的衛玠一樣,有種飄飄然的名士之風。
如果只看背影,身側的人似乎和那些狠辣又暴虐的名聲沒有半點關系。但謝虞琛是見過烏菏騎馬時,一身窄袖直裰,利落幹練的裝扮的。
被犀角帶束起的腰雖瘦,卻不是那種纖細的、讓人心生憐惜的羸弱。他翻身上馬時,腰背挺直,宛如一張繃緊的弓,勁瘦有力,帶着某種悍然的氣質。
反正……肯定是不會因為百姓圍堵就昏厥,最後一命嗚呼的。謝虞琛收回落在烏菏身上的目光,心想道。
“謝郎在想些什麽?”似乎是注意到謝虞琛的神色,烏菏扭頭問道。
謝虞琛的思緒還停留在烏菏的腰,啊不對,是烏菏的身材,好像也有點怪……總之是在關心對方的身體健康就對了。耳邊突然響起當事人的聲音,他不免就帶了點心虛的意味。
“——沒有,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