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這道聲音, 我被一把拉起,膝蓋吃痛趔趄, 被人穩穩抱在懷中。

“你怎樣?”低低問詢的聲裏帶着疼惜。

這個人身上的氣味,和旁人都不同,淡淡桂香摻雜藥香,既不似他生氣時那樣淩厲,也不似他生病時那般孱弱。

綿密踏實, 傷動人心。

我不由自主吸了一鼻子, 輕輕推開他:“我很好。”

司徒鄞似在解釋:“我知道今日之事與你無關, 但若為你求情, 你今後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

燈火明滅,不知是否錯覺, 他的臉色比起文杏館時更加蒼白。

我依舊聲無波瀾:“我知道, 多謝好意。只是你我不複從前, 往後不必在我身上這樣費心了。

“不複從前?”司徒鄞的嗓音陡然沙下去, 将這四字反複喃了幾遍,似問人, 又似問己:“鐘了, 我心如此,到底要怎樣與你解釋明白……”

“皇上與臣妾并無誤會, 皇上也沒有做錯什麽,何需解釋?”

我說不出的疲憊,不願再多糾纏,索性一次将話說明白:“這是皇上第一個孩子, 我縱使再不願,心裏也替皇上高興。我不曾怪什麽,亦無心結,說到底,不過是從前有些事情自以為容得下,如今卻發現……”

卻發現,半分都容不下。

“但這些,終究與你無幹。”

“與我無幹?”司徒鄞苦笑兩聲,跟着斷續地咳起來。

我不忍聽他的嗽聲,欲徑自離去,司徒鄞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聲線嘶啞:“不曾怪我,也就無從原諒,沒有心結,實則已是死結。你從來心淡,如此,是想與我劃清界線了?

“——那麽,我們從前種種,全不作數了嗎?”

他的眸子被陰影掩住,情緒莫辨,只有手心涼得叫人心慌。

我不想再因他的乞憐而心軟,拂掉他的手,平靜道:“皇上是天子,不需如此委曲求全,臣妾是皇後,也會做好自己的本分。先行告退。”

司徒鄞沒有攔,根本是身子都未動一下。涼薄的語聲卻如影随形追進耳中:

“如果我不做這一國之主,鐘了,你可還願意跟着我?”

夜色茫茫,風涼透骨,我只當是一句瘋話,至終未曾回頭。

蒙頭睡了幾日,容宸宮閉門謝客,任誰都不見。等到這日睜眼,我迷望窗明如素,恍惚似已過去漫長一世。

殿外又下了新雪,白茫茫大地如一個歷盡滄桑的老者靜伫,淨得沒有一絲雜念。

迢兒扶着我,一步慢似一步地走出殿外,“小姐已經沒白沒黑睡了三日,再不下地走走,怕是要悶出病了。”

确實睡太久了,兩腿發軟無力,我倚着迢兒問:“今日是二十三了?”

“是啊,再過七天就是除夕了。”迢兒眼色溫柔,安慰我道:“過了年,一切都會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擡指遮住雲腳金光,恹恹問道:“這幾日有誰來訪麽?”

“後宮的妃嫔小主有來問安的,都被我打發了;皇上差人問過幾回,我都按小姐的吩咐攔回了;倒是前個兒湘妃娘娘急匆匆過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非得要見您……”

“如素?”我皺眉,“有什麽急事嗎?”

“我問了,湘妃娘娘不說什麽事,只是嚷着要見您的面兒,依小姐吩咐,沒敢讓她進來。娘娘定定站了一會子,便回去了。”

迢兒回憶着那日情形,“只是,從沒見過湘妃娘娘那麽生氣的樣子呢,想來還有些怕人……诶,小姐你看,這不是來了麽!”

我順目看去,只見如素身着淡山煙的外氅,一改住日孱弱氣象,腳下生風進了宮門。

及至面前,未待寒喧,一個巴掌結實地打在我臉上。

我腦子空白,始見如素一臉怒色。

“姐姐這是怎麽了……”左臉頰麻辣辣地疼,我被打得沒脾氣,只是不解原委。

迢兒倒是急了,豎着眉毛喊了句什麽。

如素盯着我冷笑:“你怎麽不躲着了?”

“那日怠慢了姐姐,是我不好,姐姐……出什麽事了?”

“什麽事?呵,我能出什麽事!我也當不起你的姐姐!”

如素向來溫婉,這樣疾言厲色的樣子讓人陌生。“鐘了,你是不是真的冷心冷情,連別人的死活都不顧了?”

她這副形狀,十有八九是與司徒鄞有關,我心裏突突跳了幾下,強自鎮定問:“說清楚,誰死誰活了?”

如素眸色一冷,作勢又要揚手。

迢兒擋在面前,如素的手掌卻未落下,在半空停滞一刻,無力垂了下去。

她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我,勾起的嘴角嘲弄恣肆。

“誰死誰活?問得真妙。你知不知道,就在你罰跪德政祠第二日,皇上喝了整整一壺竹葉青!”

我不明就裏,“那又怎麽了?”

“你!”如素臉色頓時煞白:“你何曾見他沾過一滴酒!他那樣的身子,酒于他就是毒/藥!你是真的鐵石心腸,真要折磨死他才算甘心?”

我在連聲诘問之下頭皮發麻,“他怎樣了?”

如素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若還有心,就去看看他。”

她通紅的眼睛似要滴血,我的眼睛也酸了,蒙頭睡上千年又如何,只這一聲質問,便瞬間打回原形。

“姐姐,你心中挂念他,卻不明白我的苦處麽……”

“你的苦處和他的比起來,屁都不算。”大抵被氣極了,如素反而平靜下來,平靜得反常,平靜得寒人。

她仿佛不再是那個驚鴻照影,閑愁千種的娟靜女子,而變成一把戳人心窩的刀。

“你什麽都不懂,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素頗為凄涼地笑了一聲,“早知他為你命都舍得,我這些年又是何苦……”

話斷疾走,削薄背影死水般絕望。

這是怎麽了?我怔怔拉過迢兒的手,“這幾日皇上可有什麽不好?”

迢兒茫然搖頭,“并沒聽說皇上病了,否則宮中早就亂作一團了,哪會這麽消停。湘妃娘娘也太危言聳聽了,憑什麽就打人……臉都腫起來了,我拿藥膏給小姐敷上吧。”

我默然搖頭。

也好,長久以來眼見我獨受恩寵,她這一下子也是憋了許久吧。

不過眼下,我與她都成了過眼煙雲,再沒什麽怨妒可言。

“小姐,您不去看看皇上?”

我沉默小許,避過這句話,問起另一件事:“阮氏的事怎麽樣了?”

“哦……正想跟小姐說這事兒呢,剛才被湘娘娘一鬧,險些忘了。皇上手段雷厲,事後第二天就查清楚了——小姐猜猜是誰?”

“明貴人。”

迢兒瞪大眼睛,“您這兩天真的在睡覺嗎!”

“我猜的。真的是她?”我揉着太陽穴,覺得腦中一團漿糊。

“是。小姐道她是如何在禦膳中動的手腳?”

聽迢兒說才知道,原來明貴人買通了阮氏身邊的一個嬷嬷,給了她一包紅花的藥粉,告訴等容宸宮送來食膳便下進去。

哪知這老妪年老昏聩,又兼心虛,竟把藥錯下進紅豆羹裏。也幸好阮貴人所食不多,才有驚無險保住了龍裔。

太後為安撫阮氏,下旨封她為瑾貴人,待誕下龍子,便晉為嫔位。

瑾為美玉,總有美玉受人眷顧。我擡指捏上眉心,“明貴人怎麽處置了?”

“皇上念着她家族顯赫,只免了名位俸祿,趕去冠闌軒,不許人伺候,叫她自生自滅。”

我心下唏噓,明貴人仗着那點兒小聰明想要一石二鳥,到頭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一心想給她留點顏面,可惜自作孽,不可活。

“小姐不必為這種事心煩。”

“沒什麽心煩的,随我出去走走吧。”

說是漫無目的,實則是往冠闌軒的方向。過了承露臺,見一叢宮女腳步匆匆地過來,懷中抱着衣妝箱箧等物。我給迢兒一個眼色,她會意高聲問:“這是做什麽?”

衆宮女趨身至前行禮,當前的一個低首道:“回皇後娘娘,冠闌軒的趙氏……殁了,掌事姑姑命奴婢們将趙氏的東西拿去燒了,以免留着晦氣。”

我眯起眼睛,“你說誰?”

宮女道:“回娘娘,是趙氏,從前的明貴人。”

我扭頭,迢兒悄悄搖頭,同樣不知此事。

“什麽時候的事?”

“回娘娘,是今兒早上的事。”

迢兒問:“是怎麽死的?”

“這……奴婢不清楚”

我嘆道:“去看看吧。”

冠闌軒裏,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掌事姑姑正在督促宮人幹活。這個精小的院落,一如既往荒寥。

“奴才不知娘娘鳳儀駕到,請娘娘恕罪!”掌事見到我連忙行禮。

“姑姑不必多禮,我不過信步走走,不覺就到這兒來了——你們也免禮做事去吧。”

宮人四散後,我問掌事:“可知趙氏如何殁的?”

掌事嘆了口氣,欠身道:“回娘娘,趙氏遷至此處後日夜哭鬧不休,嚷着要見皇上。今早寅初時刻,趙氏欲要強出冠闌軒,被守門的侍衛攔下,那趙氏潑蠻,争執之間撞上門柱、便……”

我微微動容,迢兒喃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我想起趙大哥來,說不出什麽滋味,“到底是一條年輕性命……”

掌事見狀忙道:“皇上寬慈,着人好生料理喪事,仍準以貴人身份入葬。”

“是嗎……”我仍恍着神。

一個路經身側的小娥突地身子一跌,懷中東西散落,一個窄長的木盒滾了幾圈,止在我腳邊。

掌事姑姑瞪眼喝斥:“不長眼的東西,沖撞了娘娘可怎麽好!”

那小娥伏倒慌道:“皇後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不礙事。”我不經意瞥去,只見那盒子是上等赤木制成,所刻花紋古素別致,與宮中式樣不同。好奇地撿在手裏掂了掂,“這也是趙氏的東西?”

掌事的上前看了一看,賠笑道:“年深日久,這應是從前住在此處的吳氏小主的,也不知這起子燙腳貓從哪裏翻搗出這些來。”

木盒長度正能容下一幅畫軸,我想着打開看看,卻發覺盒子上下接口處,嵌着兩列縱向撥動的銅盤,其上紋飾已經斑駁,猶見圓盤上各自镌刻着從一至九九個數字。

九轉鴛鴦鎖!

我心中一激,記得小時跟着師父,曾從一個走南闖北的手藝人那兒見過類似東西。這種江湖奇技之物,吳氏如何得來?

“小姐?”迢兒疑惑地喚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思,沖掌事晃晃木盒,“這個我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