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在與烏菏的書信探讨的這些問題裏, 有的問題謝虞琛可以利用後人的經驗,完整地回答對方。但有的問題,即使擁有幾千年後現代人的眼界, 他也很難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這個時候, 謝虞琛便會在信中與烏菏一起讨論。
兩種來自不同時代的思想在讨論中碰撞出了新的火花。即使最後仍舊沒有讨論出一個圓滿的結果, 但對彼此來說仍是大有裨益。
“公子,有您的信。”田福推開房門, 一邊從皮口袋中掏出兩封信件, 一邊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地上大大小小的一堆障礙物,将信遞給了謝虞琛。
因着這間屋子最開始是作書房用的,所以不管是采光還是地理位置都是宅子裏最好最大的一間。只是謝虞琛搬進來後,沒過多久就被各種雜物給堆了個亂七八糟。
偏偏這些東西又都是些看起來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負責灑掃的雜役們也不敢随便亂動, 漸漸地便成了田福現在看到的這副模樣。
田福走進屋子時, 謝虞琛正在一堆木條木塊裏盤腿坐着, 旁邊還有幾張畫了一半的圖紙。
見到來人, 謝虞琛立馬扔下手裏的幾節木條,單手撐地站了起來。抖幹淨衣袖上的木屑後, 便從田福手裏接過信件,坐在一邊的軟榻上浏覽起來。
田福這兩個月來替謝虞琛取了好幾回信件,雖然不清楚這些信件是京中的那位大人物寄過來的,但看對方的神情,就知道謝虞琛對這些信件定是極為在乎的。
有一回自己把信拿過來的時候謝虞琛正在中飯, 接過他手裏的信後竟然連飯都顧不上繼續吃,直接走到裏屋淨手, 将信件拆開看了起來。
“也不知道信中是什麽要緊內容,竟然能讓謝郎如此在意。”田福心道。
謝虞琛拆開新信件。紙上是烏菏一貫字跡, 露鋒起筆,轉折的地方幹脆利落,鋒利的筆觸像是要把紙劃破似的。
書法用筆貴在剛柔相濟,太過剛硬反而落了下風。因此嚴格來說,烏菏的這筆字算不上最上乘的。但字如其人,謝虞琛還真很少見到有人的字能寫得如他這般這般剛勁銳利的。
不過相比起他鋒利遒勁的字體,信中的內容顯然就要瑣細零碎得多了。
在信中,烏菏先是對謝虞琛之前反駁他時用的一句——“知識沒有高低貴賤、上等下等之分”表示了認可。随後又問了幾個問題,基本都是有關謝虞琛之前提到的“通過考試選拔人才”的設想。
作為這個國家實際上的掌權者,烏菏比一般的政治家都要敏銳,也強硬得多。他不會容忍官吏的選拔權被門閥世族所操控把持。同時,他又敏感地意識到了現行制度的局限,以及選拔權完全被世族壟斷後對國家帶來的巨大風險和危害。
因此,謝虞琛在信中提起“通過考試選拔人才”的方法時,對方才會如此重視。因為他能意識到這句話背後蘊含着的、不可估量的價值。
烏菏所處的環境注定了,相比于親眼目睹過中華歷史幾千年來興衰變革的現代人,他擁有這個時代的人所固有的局限性。
可若是讓他生于後世,他能做出的成就又豈是一個普通的現代人可比的呢?
謝虞琛浏覽着信中的內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是難得”。
田福原本正站在一旁,背着手研究桌上謝虞琛正做了一半的模型到底是何物,聞言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對方。
什麽難得?是說那幾封信嗎?
書信在這個年代确實珍貴。
雖然有完備的郵驿,可以讓書信一站接一站地傳遞到目的地。但這樣的驿站都是為皇家和官府服務的,普通人若是想要寄一份信,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田福前些年南來北往地經商時,商隊裏的人經常會替同鄉人捎信,順帶收取十幾文錢的費用。
很明顯,謝虞琛說的“難得”并不是指這個。
但謝虞琛并沒有替田福解答他心中的疑惑,笑了笑後便繼續低頭看信了。
信的另一頭是一個能理解他的觀念,認可他的選擇的人。
在這個只有他自己一人的、蒙昧無知的陌生時代,難道還不夠難得嗎?
信裏的許多內容他需要認真地思索過後才能給出答複,見田福對桌上的東西感興趣,謝虞琛便把信箋折好重新塞回了信封中,起身走到長桌旁。
“這只是個半成品,還沒有完全拼接好。”
桌上是他前些天做的筒車模型。
他當初給學堂挑選授課內容時,正好在一本雜書中看到了一段關于翻車,也就是龍骨水車的描述,想起了自己曾在後世見過的簡易水車。
後世的水車和筒車的原理大差不差。而相較于翻車,筒車的體積更小,更省力,也無須用人力或畜力驅動。算得上是灌溉器械的一大革新和進步。
只不過謝虞琛也只是近距離觀察過幾回水車,大致明白它的運作原理。而“見過”到“造出”之間的差距遠比人們想象中的還要大。
謝虞琛從七八日前就開始琢磨筒車的圖紙,但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把完整的實物做出來。
原本的筒車應該在輪上安有數個竹筒,通過水流沖擊下部的水輪,帶動水車轉動。
竹筒在水輪下方時汲水,轉到水車最高點後,便會順勢将筒裏的水傾倒出去。這樣就能将水從低處引到高處。
但不知是竹筒的位置還是尺寸出了問題,謝虞琛做出來的這個模型在實際轉動的時候,竹筒裏的水總是無法完全傾倒出去,汲取的水量自然就少得可憐。
聽見謝虞琛盯着桌上的水車啧了一聲,田福插嘴問道:“那這東西……又是拿來做什麽用的?”
“和翻車一樣,都是用來汲水的,只不過有些地方出了差錯,還沒有完全弄好。”謝虞琛撥了撥水車上裝着的竹筒,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聞言,田福半是欽佩半是驚訝地看向桌上的筒車模型。
一般來說,搞這些東西的不都是經驗十足的工匠嗎?謝郎一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怎麽看都和那些匠造之術扯不上關系。但田福轉念又一想,香水制作的技法不也是對方搞出來的嗎?
“沒想到謝郎竟然還懂這個。”田福贊嘆道。
“這不是還沒弄明白嗎?”謝虞琛瞥了一眼旁邊零零散散的零件和圖紙。
“謝郎千萬別這麽說。”田福忙擺手道:“以謝郎的才幹怎麽可能弄不明白這個。”
謝虞琛沒應聲,只輕輕搖了搖頭。田福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随意寒暄幾句後便主動告辭離開了這裏。
***
筒車一事謝虞琛暫時打算先放一放。“閉門造車”了這麽些時日還是沒有突破,可見自己确實已經走進了死胡同中,倒不如先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事上。
謝虞琛心裏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有現在的成果,完全是因為自己來自前年後的時代,有無數前人積攢的經驗幫助。
只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到底不夠。在生産技術領域,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因此,謝虞琛才迫切地希望發展教育,培養更多屬于這個時代的人才。教育是改變世界的基石,只有大量的人才出現,這個世界才有發展和革新的希望。
謝虞琛把桌上的零部件和圖紙簡單地收攏了一下,與筒車的模型一起放進了一旁的箱子中,然後便坐下來準備研究一下如何回複烏菏寄來的那封信。
這些時日,他收到的信件遠遠不止來自烏菏的這些。還有一部分是來自蓬柳村以及幾個商隊管事的信件。
前者是許大郎請人代筆的,多是問餘小郎和自己好,順便講講一下江安府最近發生了什麽事情。
後者的來源就比較廣泛了。最遠的甚至有從北方靠近草原的地方寄來的。裏面大多都是在講他們商隊一行南來北往的見聞,或是當地的風土人情。
身為現代人,謝虞琛自然深知信息的重要性。只是這個時代的交通不便,消息也近乎閉塞。他只好用這個方法搜集資料,獲取有用的信息。
當然,商隊們告訴他這些消息也不是無償的,作為回報,謝虞琛讓出了部分香水生意的利潤。只是相比起他得到的這些信息的價值,那一點利潤并不值一提。
在信中,除了之前提到的內容以外,烏菏還提起現在快到暑季,京中的天氣也漸漸炎熱起來。城中有許多酒樓仿照許家食肆的菜式,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創新,推出許多适合夏日消暑的新菜品來,頗受食客歡迎。
前些日子,宮中的廚師也做了一些分給衆人。只是相比于其他人,烏菏對這幾樣吃食都不太熱衷。
反倒是小皇帝,對這幾樣甜點冷飲很是喜歡。烏菏為此還專門叮囑了皇帝身邊貼身侍奉的宮人,要他們多看着皇帝,不能讓他多食。
謝虞琛之前在羅西府的時候,就發現這位巫神大人大抵是不怎麽愛吃甜的。後來跟着他連吃了好幾日的桂花赤豆圓子,估摸也沒有多愉快。
至于那些新菜式,大多是根據他留下的那本菜譜中的幾個飯後甜點創新而來,都離不了麥芽糖。若是外面的酒樓還好,宮中的廚師在烹饪時,絕對是不敢吝啬往裏面添加蜜糖的。
顯然,這對于烏菏來說并不是個友好的決策。謝虞琛甚至能想象到烏菏當時的神情——
猶豫地舀起一勺品嘗。
嘗到滿嘴的甜味後,心情極為不爽。
但以他的性格,又不可能直白地表露出來,最後只好忍着滿腔的不痛快把那一勺甜兮兮的東西給強行咽下去。
謝虞琛忍不住笑了一下,但短暫的幸災樂禍之後,又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适合炎炎夏日的菜譜。
寫完之後,他握着筆的手停頓了一會兒,目光轉而又投向窗外郁郁蔥蔥的林木。猶豫片刻後,謝虞琛還是又續着前面的話,繼續往後寫了些不相幹的內容。
他原本的意思是提醒烏菏幾句,讓他注意應對夏天帶來的高溫和幹旱。只是“防止走水、莊稼灌溉、預防百姓中暑”一類的措施一說就是一大串。最後謝虞琛只好又取了一張信箋,另起一段專門說起這部分的內容。
權貴人家自是不缺避暑的手段,不僅要在室內置冰,還要雕琢成各式各樣的形狀,飾以金環彩帶。只是這樣炎熱的天氣,莊稼和百姓都難免要受點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