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仿佛一道驚雷直劈天靈蓋, 謝虞琛停下步子來,扭頭看向周二郎,聲音急促地問道:“你說什麽硬邦邦的?”
“鞋底啊。”周喬語氣有些茫然。他不明白向來好脾氣的謝郎怎麽會突然面色大變, 又重複了一遍道:“最開始的杜仲膠還是軟乎乎的, 等到我和劉江把模子放在爐竈旁邊烘幹之後, 它就逐漸變成了硬硬的一塊……”
怎麽會這樣?
聽到這兒,謝虞琛的心已經涼了半截, 但他還是不死心地跟周喬一起回了實驗室。
結果果然和周喬說的一模一樣, 從模子裏取出來的杜仲膠,變成了一塊硬邦邦,沒有半點彈性的膠片。謝虞琛拿起來看了看,感覺這片鞋底硬得不像是橡膠,反倒和塑料差不多。
但他要一個成本這麽高的塑料做什麽呢?
實驗室裏, 原本喜氣洋洋的衆人也逐漸覺察到了不對勁, 嘈嘈切切的讨論聲逐漸低下來。
謝虞琛看着一臉或茫然或無措的人們, 勉強壓下了自己心中的萬千思緒, 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表情,對衆人道:“這幾天辛苦大家了。既然已經研究出了杜仲膠的制取方法, 大家就先休息一陣吧。”
衆人正要告退,走出去幾步後卻發現謝虞琛似乎并沒有和他們一起離開的打算,便回過頭來問道:“謝郎怎麽不走?”
謝虞琛剛從水裏撈出一塊沒有完全幹燥的杜仲膠,聞言扭頭朝他們露出一抹微笑,“你們先走吧, 我這兒還有些事要處理。”
說話的那人正準備開口追問,就被同伴在身後輕輕扯了一下袖子。他頓了幾秒, 把即将脫口而出的話又咽回了嘴裏,話音一轉道:“既然如此, 那我們就先行告退了。”
衆人雖然不解,但還是依序退下,實驗室裏又只剩下了謝虞琛一個人。
到了這個時刻,謝虞琛才終于卸下了僞裝,雙手搓着臉頰長長嘆了口氣。
他要怎麽告訴外面滿心期待的衆人這個結果呢?明明就差一步,他們就能得到成品的橡膠了。
這就像是小時候那種常見過嬰兒玩具,在一個空心的盒子或者圓球裏,裝一個會發出聲音的鈴铛。只要一搖,就能聽到裏面傳來叮鈴鈴的清脆響聲。但不論怎麽勾、拿、倒、摔,裏面的鈴铛就是取不出來。
就像如果原本杜仲膠就是如水中月、鏡中花那樣遙不可及的話,謝虞琛現在或許還不會如此失落。但他們已經付出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和精力。
從去年卡着點運輸樹苗,到無數災民以工代赈開辟杜仲樹林;再到現在為了杜仲膠建起的各項配套設施;還有實驗室裏人們夜以繼日地的忙碌,反複進行試驗、一次次修改數據……
好不容易将杜仲膠提取出來,難道這些辛苦全都要打了水漂嗎?他又要怎麽和所有人解釋呢?
謝虞琛心中的不甘已經積累到了極限,但除了能錘一下桌子洩憤以外,現在的他想不出一點辦法。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謝虞琛不斷地反問自己,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重複提取杜仲膠的流程,但還是找不到一點哪怕只是“可能”的出路。
***
時間又過去五日,但謝虞琛還是沒找到任何思緒。就連最遲鈍的人都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幾天整個林場都被一層陰雲籠罩。平日裏最愛說笑的人,現在都不怎麽願意和人閑聊了。
但即使這樣,也沒有人敢鼓起勇氣将那句“是不是杜仲膠提煉不出來了”問出口。
打心底裏,大家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情。杜仲膠不僅代表着他們這一年來的付出,更多的還有對于“未來”的渴望。
衆人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那間建在林場營地最中間的、面積不大的實驗室,期待着明天的某個時間,會有一只修長漂亮的手推開房門,然後微笑着向他們宣布——
“問題已經解決,大家可以放心了。從明天就開始生産杜仲膠吧!”
“先生,您今天中飯想吃點什麽?”半大的少年蹑手蹑腳地推開實驗室的門,說話的聲音也放到最輕。
雖然看起來表情輕松,但眼底沒有藏好的思緒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擔憂。
來人正是昨天從州府趕到林場的餘小郎。
“我不餓。”謝虞琛背對着他搖了搖頭,手裏正拿着一瓶裝着杜仲膠液的陶瓷瓶子,輕輕地晃了幾下。
“怎麽可能不餓呢?現在天都快黑了,您這一整天一口飯沒吃。”
餘小郎站在謝虞琛身後,從他這個角度看不清謝虞琛的表情,但餘小郎心裏清楚,謝虞琛心裏現在肯定不好受。
不僅是自責,所有人的期待都壓在謝虞琛一個人的身上,他要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這幾天,謝虞琛沒有回過自己住處一次。實在是困了,他就到外面的軟榻上湊合幾個時辰。人們經常過了子時還能看到實驗室那邊有微光從窗戶透出來。
“好歹吃一些吧,這樣熬着身體垮了怎麽辦?”餘小郎苦着臉勸道。
謝虞琛轉過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硬地脖頸,嘆了口氣道:“我的确是沒有胃口。”
這幾天謝虞琛做了無數次試驗,幾乎把他能想到的辦法都試了一次,但無論他如何試驗,最後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
原本還柔軟的杜仲膠體,在幹燥後就徹底失去了橡膠的彈性,變得像塊塑料一樣又硬又僵。
上百個相同的成品擺在他面前,謝虞琛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但他不敢停下來。
一旦他停下了腳步,就意味着這他接受了失敗的事實,意味着所有人整整一年的付出和辛苦都化為泡沫。
謝虞琛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再嘗試一次的勇氣。
餘小郎就站在門口不遠處,也不說話,就定定地看着謝虞琛。
“你随便弄點什麽吃的吧。”謝虞琛只好将手中的瓷瓶放回了原位,對餘小郎妥協道。
餘小郎壓下心中苦澀,連忙應了一聲“是”,然後便轉身向着廚房的方向跑去。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謝郎現在沒有胃口,光是回頭的一瞬間,餘小郎就清楚地看到謝郎眼底滿滿的紅血絲。
重重的無力感壓在餘小郎心頭。他心想:實驗的失敗為什麽要歸咎在謝郎一個人頭上呢?謝郎又不是下凡的神仙。算起年紀來,他甚至比這林場的大多數人都還年輕幾歲。
跟在謝虞琛身邊這麽些天,餘小郎心裏對“謝虞琛是一個人什麽樣的人”這個問題再清楚不過。
謝虞琛這個人對金錢和名利都沒什麽興趣,也不好與人攀比。唯一的一點愛好大概是熱衷于嘗試新鮮事物,常常拉着餘小郎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和素未謀面的人閑聊。
這樣一個人會執着于提煉杜仲膠,即使失敗了無數次也不願意放棄,這明顯不符合他的為人。唯一有的原因就是,他是為了外面那些翹首期盼的百姓。
當初謝虞琛問餘小郎的第一個問題是:“他長大之後想做什麽?”那時他說:“想讓大家都吃飽飯。”
距離他回答這個問題已經過了将近兩年的時間,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餘小郎跟在謝虞琛身邊,對謝虞琛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清楚。
餘小郎知道自己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而謝郎卻是把它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實處。他心想:這可能就是謝郎會收他這麽一個出身低微的半大孩童為學生,并且悉心教導的原因。
一直以來,謝虞琛都是餘小郎最敬重的人,他也經常會幻想自己在長大之後,也能成為像先生一樣的人。但看到謝虞琛現在這副樣子,他心裏想得卻是:“如果先生能自私一點就好了”。
如果能先生能自私一點,現在就不需要熬更守夜地實驗,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端着熱騰騰的飯菜往實驗室的方向走。快到院門時,餘小郎卻看到一個身披玄色鬥篷,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夜色中。
兜帽垂下來的陰影遮住了男人大半的面容,餘小郎辨不清男人的身份,但卻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隐隐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
只是與男人遙遙對視一眼,餘小郎就感覺一陣心悸。他連忙收回了目光。
正當他準備繞開男人進院子時,對方卻打量他一眼,開口道:“你是謝郎的學生?”
男人的聲音意外地好聽,雖然語氣冷冷的,但帶給餘小郎的那種莫名的壓迫感卻消散了不少。
他怎麽知道自己?餘小郎半是驚吓半是疑惑。愣愣地點了點頭後,便見男人從自己手中取過托盤,“你回去吧。這些飯菜我給你們先生送過去。”
“這怎麽行?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餘小郎顧不得畏懼,下意識地反駁道。
正當餘小郎擡手,準備把托盤從男人手中奪回時,餘光卻瞥到一縷銀發從男人頭上的兜帽掉出來。
“我的天……”餘小郎倒吸了一口涼氣,讪讪地縮回了手,連着後退幾步。
衆所周知,在南诏,銀發只可能代表着一個人。
若不是這些日子跟在謝虞琛身邊長了不少見識,他現在怕是已經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
烏菏沒有和他多說話,端着托盤便徑直向院中唯一亮着燈的屋子走出。只留餘小郎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烏菏離去的背影,被風吹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巫神大人不會是來找他們先生麻煩的吧?
應該不會吧?想巫神大人多麽日理萬機一個人,應該不會單為了這點事,就跑到東山州這麽個偏僻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