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謝虞琛把自己關在實驗室的那幾天, 林場的其餘人也沒有好過到哪去,整天愁眉不展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一個個的都愁成小老頭了。

等到謝虞琛随一陌生人離開, 衆人更是像沒了主心骨一樣, 那些耐得住性子的還好,依舊是和尋常一樣, 按時去林場點卯上班。

但在林場做事的人一多, 魚龍混雜,就不免有那些愛耍滑頭的。見謝虞琛不在,又道聽途說,聽了不知從哪傳出來的真假難辨的消息,說是杜仲膠已經提煉失敗。

就連謝虞琛, 也是因為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責任, 所以提前跑路了雲雲。這幾天連州府那些官老爺們都不怎麽到這邊來了, 可不就證明這消息并不是空穴來風嗎?

不知道這事是有心之人故意為之, 還是只是單純有人沒事找事,總之僅僅謝虞琛離開林場的這短短幾天, 類似的話就在人群中俞傳俞烈。就連那些原本踏踏實實幹活的工匠們,即使沒有完全信了外面的謠言,心裏也難免泛起了嘀咕。

“出了這樣的事,你難道不打算整治那些大肆傳播謠言的人嗎?”實驗室旁的一間茶室裏,烏菏正坐在謝虞琛旁邊, 看他在紙上演算着什麽。

“整治什麽?不過是幾句以訛傳訛的謠言罷了。”謝虞琛頭都不擡,在紙上演算數字, 随口道。

“謝郎有時候還是太過仁慈了。”烏菏不知道是單純感慨了一句,還是另有用意。

說到這兒, 謝虞琛終于舍得從一堆數字裏擡起頭來,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我是不是仁慈,大人待會兒不就知道了嗎?”

他知道烏菏說他仁慈,無外乎是因為那部分趁着他離開東山州後,就傳播謠言、分化林場的人。

不管是故意為之,還是單純沒事找事。這些人的心思都有夠歹毒。後者自不必說,如果是前者,在林場做事的這些人中,基本都是去年水患後流離失所的災民。

正是因為有杜仲林場,才有了這群人的一條出路。但這些人卻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将救了他們的林場出賣,簡直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忘到腦後了。

若不是烏菏礙于謝虞琛的面子,這些人早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林場那邊,管事正當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實驗室那邊已經找到了提煉杜仲膠對有效的辦法,再過四五日,第一批杜仲膠就會從他們這兒生産出來。到時候就連刺史大人,都會親自莅臨現場,觀看杜仲膠的制作過程。

聽到這個消息,衆人基本上都是歡喜的。

雖然前幾天被各種謠言吓得人心惶惶,也不免有人生出了另謀出路的計劃。但如果在林場能安穩生活的話,誰又願意離開這兒另謀生計呢?

正當人們都長舒一口氣,準備各自散去回到自己工作崗位上做事的時候,又見臺上的管事朝旁邊一招手,便有幾個挑着擔子的男人從院門外走進來,衣着打扮與林場做工的人完全不同,倒像是官府裏的官老爺似的。

衆人心裏直犯嘀咕,只見臺上的管事又從懷裏拿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紅紙,放在臺子上展開,朗聲念起了上面的黑字。

“采摘一組的林瑞、杜秋;采摘三組的張二郎、趙瘸子。”

“發酵組的劉三娘、季娘子。”

……

管事一連念了十幾個人的名字,都是他們熟悉的人。有的甚至就是白天和他們一起做工,晚上和他們睡在一個屋的人。

衆人心中疑惑:管事當着所有人的面念這些人的名字做甚?

在衆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管事讓人把剛剛挑進來的幾個擔子搬到了桌上,然後一把掀開了擔子上面蓋着的黑布。

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

“那幾個郎君挑進來的擔子裏裝着什麽物件?你可看清了?”

“我前面有人擋着嘞,哪裏能看到。”

“阿兄,你在我前頭站着,看到裏面是什麽了沒?”人群中有人踮起腳尖,戳了戳自己前面人的後背。

“你莫吵我,我正看着呢……”

“是銅錢!我看清了,裏面有……一,二,三,我的天,有整整四貫銅錢!”

“真的假的!你可看清楚了?”

人群中,有那些眼力好的,或者是站得靠前的人已經看清了擔子裏裝着的東西。

一摞摞的銅錢中間用繩子穿起來,稱之為“一貫”。

一貫銅錢是整整一千枚銅錢。臺子上每個擔子裏足足有四五貫錢,那可就是幾千文錢啊!

人們又是震驚又是眼紅的,院子裏響起好一片交頭接耳議論的嘈雜聲音。

“都別吵嚷了!”人群上方,管事敲着桌面大聲呵斥道。

“剛剛我念到名字的人出列,每人上臺……”

管事故意停頓了一下,等到人群中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後,他才又宣布道:“領取五百文的獎金!”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錢!”

衆人又驚又羨,那可是五百文錢啊!

他們東山州地偏人窮,掙錢亦是十分不容易的一件事。也就是去年開始生産了水泥,又吸引了許多外地來的商隊。

不論是在采石場做工,倒騰水泥,還是做那些外地來的商販的生意,人們的日子才開始好過了一些。

但饒是如此,這五百文銅錢對于他們來說依舊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像是他們在林場做工,每個月累死累活,拿最高檔的工錢,也不過是兩三百文而已。

結果管事一開口,所謂的獎金便是他們辛苦一個月都賺不到的數字。

人群中,有那些膽子大的,便扯着嗓子對臺上的人問道:“敢問管事,他們這些人憑什麽拿到這麽高的賞錢啊?”

“就是,為什麽啊?”

“要說幹活,我們幹得不比這些人差!”

這話一出,不管這幾月有沒有認真幹活,衆人心裏都起了疑問:明明我幹活也不比他們差,憑什麽就這些人拿到獎金了呢?

要說幹得活越多,工錢就越高,大家心裏還能理解,人家是憑辛苦賺錢,他們也沒什麽好眼紅的。

但明明都是做的一樣的工作,甚至管事叫到的那些人裏,有不少上個月賺得還沒他們多,憑什麽這些人能領到自己領不到的獎金?

衆人心裏一下子就沒那麽平衡了。

被臺下的匠人質問,管事面上也沒露出半分不豫,而是看向第一個問話的那人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是負責搗碎杜仲葉的王付?”

“正是小人。”被衆人盯着,王付也不像剛才扯着嗓子問話時那般大膽了,擡手摸了把腦袋,直愣愣地點了點頭。

“你活幹得确實不錯,原本是理應獲得獎金的。”

聽到這話,王付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管事話音一轉,又道:“但你這幾天是不是對人說了‘這幾天沒見實驗室裏傳來一點動靜,怕不是謝郎哄了咱們,那杜仲膠根本提煉不出來’的話?”

“我沒……”王付下意識地開口,剛準備反駁,卻猛地想起前兩天吃飯的時候,他好像确實說了類似的話。

可他根本沒這麽想過!王付心裏直喊冤。

但無論他怎麽思索,都想不起半點他當初會這麽說的原因來。王付心中又是懊悔又是不忿的。

悔的是僅僅因為自己多說了一句話,竟然讓他錯過了整整五百文銅錢的獎賞。

忿的是這句話大概率只是自己閑來無事,随口說的瞎話罷了。如何能做得了數,成為評判自己有沒有資格獲得獎金的依據?

管事并沒有理會王付內心是如何憤懑不平,而是又開口問道:“你既然說了這樣的話,那你可有依據?”

王付一臉苦悶地搖了搖頭,他平日裏別說謝虞琛的面了,就是謝虞琛手底下的那幾個小吏都接觸不到。

說白了,他就是個每天負責把運來的杜仲膠搗碎的工匠,連這樣做是何用途都不清楚,又不用說怎麽提煉出杜仲膠這樣複雜的事情了。

“那你說實驗室好久沒有傳來消息,也不是親眼所見啦?”管事繼續問。

王付又一次點了點頭。

聽到這裏,衆人心裏已經很清楚了:這王付之所以沒有獲得獎賞,恐怕就是因為胡亂說了一些沒有根據的瞎話,在林場裏傳播謠言的緣故。

至于他們這些人,誰又敢拍着胸脯保證,說自己沒有在茶餘飯後與人閑談時,說過這樣沒憑沒據的話呢?衆人沉默了下來。

“這幾天林場裏沒少傳出些捕風捉影的話,有些人不辨真假,以訛傳訛,我知道你們在場的諸位,大多數都沒有壞心思。但不論如何,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話都給林場和謝郎造成了許多不好的影響。”

“這回念在你們都是初犯,我沒有責罰各位。但我希望下次……”

管事神情嚴肅,環顧了一圈道:“你們在說這些話前,都能好好想想,說這些話到底是真是假?說這樣的話對你們自己有沒有半點好處!”

“別被人當了槍使,自己還在那美滋滋的什麽都不知道!”

聽到這話,臺下的衆人都低下頭,露出了沉思的模樣。

尋常他們說這種話的時候,并不見得是有多壞的心思,大部分只是口閑扯逗悶而已,也不會考慮會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

直到今天親眼看到自己是如何與五百文錢失之交臂的,他們才悔不當初地想到,若是平日裏能管住些自己那張嘴,少說幾句沒根據的話,今天站在臺子上領獎的,說不定就是他了……

而且管事那句“被人當了槍使”又是什麽意思?難道之前那些流言是有心之人故意說給他們聽的?

後悔之餘,衆人看向周圍人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懷疑。

在管事又說了幾句表彰上臺領獎的那些人的話後,衆人四下散去,立馬揪住平日裏最愛與自己閑聊的人,質問道:“之前是不是你跟我說,這幾天謝郎沒有吩咐做新的營生,怕不

是要抛下咱們去了?”

“他也跟你這麽說了?嘿,他和我也是這麽說的!”

“說吧,你這麽說是不是被人收買了,專門散播這種話抹黑林場的名聲?”

“我冤枉啊,要問你們也該問給杜仲樹施肥的錢五郎,我也是聽他說的。”

……

“還是謝郎有辦法啊,只用了七八貫錢不到,便敲打了那群人。我看這回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聽信傳播那些流言蜚語了。”實驗室裏,管事一臉敬佩地對謝虞琛道。

“也是因為實驗室這邊遲遲沒有進展,人心不安,才會有諸多流言傳出。”謝虞琛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對了,我讓你私底下查的事你查到了嗎?”

“已經有眉目了。”管事正色道:“前幾天有匠人們向我舉報了幾個人,再加上我也暗中順着流言的來源探查了幾天,發現此事确實有人在暗中搞鬼。”

“這是那幾人的名單。”管事将一張寫有幾人名字和身份背景的紙遞給謝虞琛。

謝虞琛将上面的內容大致浏覽了一遍,有問道:“可查到這些人背後是受誰指使的?”

管事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

“既然如此,你先按兵不動,裝作什麽結果都沒有查到。在暗中觀察這些人的一舉一動,發現有什麽異常之後,再悄悄彙報給我。”

見管事疑惑地望向自己,謝虞琛簡短的解釋了一句:“此事我另有安排。”

“是。”

管事領命退下後,烏菏從屏風後面不疾不徐地走出來。

“你有什麽看法?”謝虞琛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