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冰冷的湖水包圍着身周,寒氣一絲絲沁進舊傷裏,撒鹽似的疼。
跳蕩着光芒的水面在漸漸迫近,氣息用盡的前一刻,額頭終于碰到了湖面的涼氣。擡起口鼻、京城九月的寒風便刀子般鑽進胸膛裏,司扶風卻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把痛哼憋了回去。
夜色如墨,庭院深深,矮牆外的幾處樓閣人聲鼎沸,只有此處小院燈光朦胧、花香靜谧。一切都如她探聽到的,右佥都禦史劉平今夜宿在寵妾房中,他春宵之時最不喜旁人打擾,侍衛們便都站在院子外頭,不會進來。
但他怎麽也不到,西境弘王家的郡主,居然硬生生從他家門外的燕河,拖着一身傷、潛進了小院的池塘裏。
只要抓住劉平,不論用什麽手段,也要撬開他的嘴巴,抓住那些出賣西境軍防、叛國通敵、構陷弘王府的豺狗!
司扶風凍得紫紅發脹的指頭一把攥緊了匕首,她緩緩靠岸、無聲無息地從湖水裏脫出去,一小圈漣漪晃悠着沒了影子,任誰也看不出曾竄出個人來。她貼着牆根一路竄到花窗下,裏面便傳來男女含混的悶聲低吟。
司扶風是西境刀尖上趟出來的野狼,自然知道這聲音意味着什麽,也知道、這種時候,偏生是她最好的機會。
她輕輕撬開了花窗,正準備翻進窗口的瞬間,身後呼嘯聲破風而來,一道箭羽擦着她的臉釘進磚縫裏!
司扶風的心尖瞬間提起來,她一個翻身落進窗裏,背後的傷口被牽動,疼得她眼前一黑,氣息瞬間亂了。
被埋伏了!那個給她遞消息的門生出賣了她!
她死死咬緊牙關,掙紮着便要起來。
“別動!”
搖晃的紅紗簾裏,一個聲音灑下來,如同撞碎了月色寒冰,清泠泠地叫人渾身一顫。
司扶風錯愕地擡頭,紅紗染出的旖旎光線裏,便慢慢浮出一個孤冷修長的影子來——
腰挎長刀、手挽金弓,一條錯金腰帶勒出挺拔腰身,牙白遍地金蟒紋曳撒的大擺傾瀉下來,迎着光、膝襕上織金的神蟒雲中隐現,波光粼粼、不可逼視。
這不是她要找的人,他是誰?!
司扶風心頭一震,後有伏兵、前有殺神,她背後的寒毛一瞬間立起來,眼裏沸騰着殺意、一把攥緊匕首就要撲上去。那人便嘆了口氣,彎下冷峻腰身,纖長的手指張開、在她頭頂輕輕一按,微涼指尖貼在她額頭,玉似的、既薄冷又溫柔。
又一道羽箭呼嘯而至,貼着她的腦袋生生把紅紗簾撕開,濃烈的鐵鏽味便鑽進司扶風鼻間,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是血的氣味。
她錯愕的看着一大片血跡在地毯上洇開,有那麽一瞬間,她怔怔地盯着跪在血泊裏的兩個人,以為自己做了個荒唐的夢。
哭泣的女子正惶恐絕望地望着她,而跪在邊上的劉平潦草套着亵衣,雙手被繡金披帛反綁起來,嘴巴裏塞着錦被,支支吾吾地悶聲慘叫,眼眶裏空空的、一顆黏着血肉的眼珠子掉在地上,死氣無神地對上司扶風的眼睛。
司扶風一個激靈、長長吸了口涼氣,擡頭盯着那将她按在地上的美貌青年。青年白玉似的臉上、眉眼倨傲飛揚,見她盯着自己,不過一聲輕笑、鼻間哼出一個好聽的氣音兒,打着顫在人心尖上輕輕巧巧繞了繞,然後他悠然直起身子、彎弓拉箭。
弓弦後、薄紅的眼簾垂下來,丹砂點水的唇噙着笑,便有了睥睨山河的味道。
他從容松開指尖,那鐵箭裹着風聲重重紮進窗外刺客的胸膛裏,透骨的氣力在暗夜中撕開一蓬血霧,生生将撲上來的人砸進池塘。
那生着含情眉目的青年這才悠悠然垂下扣着金弓的手,帶着輕嘆的聲氣兒,仿若春風帶露、蘭草低伏:
“扶風郡主。”
“上一個恩情您還沒報還咱家。”
“眼下,便又欠下一個了。”
司扶風望着他一怔,腦子裏還沒明白過來,院落外頭已經響起此起彼伏的厲斥:“東廠拿人!若想保命,即刻繳械跪降!”
正在翻上牆頭的刺客們來不及回撤,箭雨就呼嘯着灑下來。他們剎那間容色慘白,一個個如同脫線皮影似的摔下去,一簇簇炸開的血花裏,有人撕心裂肺地大聲喊着:
“姬傾!是姬傾!東廠來了!”
惡狠狠的踹門聲次第響起來,飒沓而來的腳步聲急促如鼓點,院牆外浮動着洶洶火光,震天的喊殺聲被熱浪裹着,撲進司扶風耳朵裏,她怔怔地擡頭望着被稱為“姬傾”的青年,一臉嚴肅地否認: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扶風郡主!”
姬傾便垂眼看向她,幽深眸光自她臉上一寸一寸游弋而下,司扶風原本冰涼的臉就一點點熾熱起來。
仿佛他挑開了她的胸膛,變着花樣、把那顫巍巍的心拈花似的把玩。
眼見着司扶風的眼神越來越心虛,姬傾便像是尋着了什麽有趣的事,滿眼的愉快星光般在他眸子裏跳蕩,那笑是再也掩不住了:
“幸好郡主還是這麽個又正肅又滑頭的模樣,不枉費咱家日日夜夜惦記了這麽些年。”
司扶風被戳破了,當下有些赧然。她瞅了一眼牆外人影幢幢,知道自己來不了硬的,于是忍着不安爬起來,梗着脖子、惴惴指着劉平道:
“我并非要刺殺朝廷命官,是劉大人構陷我弘王府通敵,我要審他。東廠要抓我也行,但此人手裏絕對有證據,我死不足惜、但不能由着他們往弘王府的忠骨上吐唾沫星子。”
姬傾眼皮也不擡,只是慢條斯理地掏出塊絲帕,墊在雪白手心,握着刀鋒緩緩擦過去,輕聲慢語地提點她:
“咱家可是東廠提督,要是想抓郡主,你一個孤女、還能這麽狠巴巴地從西境翻山越嶺殺到京城來?別說四品右佥都禦史的院子,就是京畿地界的邊兒,你怕是還沒看見、人就沒了氣了。”
“廠、廠公大人?!”司扶風一震,手裏的匕首抖了抖差點砸在鞋面上。即便遠在西境,東廠陰狠毒辣、玩弄人心的手段她也耳熟能詳,欠了東廠人情?那別說弘王府,就是西境三十萬精兵加起來也還不起。
這低眉折腰的事,她司扶風怎麽可能認了?
當下她便飛似的在腦子裏把十幾年的經歷溜達了一遍,最後篤定道:“您必然是認錯人了,我是西境長大的泥腿子,從來沒有來過京城,更別提能見到您這樣的人物,欠了您恩情的定是別的貴女。”
煙煙冷冷的睫影攏下來,眼梢微紅、唇若染血,姬傾那眉目裏全是深情隐忍,一副被人背叛的模樣,聲音裏透出絲絲寒氣:“聽這話、是想賴賬?”
司扶風心裏頭咯噔一聲,那衣裳浸了冰水,貼在身上,姬傾冷冽如刀的眸光刮過來,她便一個激靈、渾身寒毛聳立,當下腦子一熱、立刻擺手,一臉義正辭嚴:“廠公,我們弘王府可沒有背信棄義的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姬傾卻俯下身來,紅唇靠在司扶風耳畔,眸光裏跳蕩起愉悅水色,笑意幾乎要從殷紅唇角邊滴出來:
“咱家可記住了,郡主親口說的,弘王府沒有背信棄義的人。咱家倒要看看,郡主是準備……怎麽報恩。”
那“怎麽報恩”四個字帶着溫熱氣息、暖融融撲在耳垂上,像是春日裏飛花拂過、軟香撲面,撓得人心頭微癢、兩頰微熱。
司扶風只覺得心口瞬間有酥麻漲起來,腦子裏像是灌進了漿糊,一時連神智都凝固了。直到姬傾暢快地笑聲浮冰碎玉似的灑下來,她才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竟被堂堂東廠廠公套了話!
“不是廠公,我不是這個意思……”
門上響起咚咚叩門聲,她急切解釋地話便都梗在了喉嚨裏,姬傾負着手,氣定神閑地說了聲:“進來。”
便有兩個系着宮縧的檔頭恭恭敬敬推了門進來,他們反扣了刀,躬身行了禮,才謹慎回話:
“廠公,阖府上下全搜過了,除了劉大人的家眷,就是那些刺客。都是死士,瞧着東廠來了就要自盡,小的們截下兩個來,卸了下巴和手腳筋絡,雖然眼下問不出雇主,但他們都是軍中手法,也不是京畿人士。其中有個看着眼熟,小的翻了冊子,是去年粵州的逃兵,叫張六兒。”
說着,便雙手呈上一本冊子來。姬傾就着他手,翻開來看了看,不動聲色地記下來,便揮了揮手,下巴朝地上兩人點了點:“帶回去,連同那個給郡主遞消息的門生一起,今夜就給我審。除了劉平留住氣兒咱家還有用,其他人随你們使什麽手段,到底是誰設計了這一遭、準備今夜刺殺郡主,三天內必須有消息。”
他眼裏帶着笑,輕飄飄往兩個檔頭身上一掃,兩人就渾身一凜,立刻領命了。劉平死魚一樣被拖出去了,那姨娘卻瘋了般往地上磕頭,撞得砰砰直響,檔頭來拖,便勾着香爐摔下來,揚起一片緋色香灰。
姬傾立刻擡手替司扶風擋住臉,但她離得太近,一下吸進去不少,嗆得連連咳嗽。
姬傾還噙着笑、卻有冷氣絲絲從他言語間沁出來:“這位姨娘如此激動,看來是知道得不少,想來劉大人嘴皮子淺,枕邊話沒少說。三檔頭,下了獄,你可替咱家好生問問。”
那兩個檔頭趕緊躬身抱拳,惡狠狠把兩人拖下去了。
司扶風一邊揮手驅散面前游弋的粉塵,一邊嗆得喘不上氣:“什麽……什麽香啊,這麽嗆人!”
姬傾看她如今長大了,連男女閨房也敢闖,于是存了吓唬她的心思,薄紅的眼簾垂下來、一寸寸打量她,睫影下眸光水色潋滟,一笑之間春意無邊:
“什麽香咱家不好說,但是郡主沒覺得哪裏不舒服嗎?心尖兒跳得快不快?臉頰子熱不熱?”
司扶風還在肆意揮動的手瞬間頓住了,她什麽沒見識過,瞬間會了意,慢慢看向那緋紅香灰,只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滿心的憤然和鄙薄:“就這樣還是個四品官呢!龌龊!腌臜!”
“郡主別急啊。”姬傾張開雙臂,那燈光傾瀉下來,勾出一道孤直挺拔的好腰身,他笑得春風溫柔:“咱家雖是刑餘之人,但郡主若是強迫,咱家也沒辦法反抗呀……”
然而他調笑的話還沒有說完,司扶風就一揚手打斷了他,然後一臉肅正地道:
“廠公放心,有我在,誰也不能毀了您的清白!”
姬傾笑容一滞,司扶風已經決絕回身,一臉悲憤和壓抑地沖向窗外——
夜色裏響起嘩啦一道破水聲,剛走出院落的兩位檔頭一驚,旁邊的番子們便唰一聲長刀出鞘,一個個如臨大敵:“什麽東西掉水裏了?還有殘黨嗎?”
他們大聲喊着“保護廠公”,舉着刀沖進院落,卻看見廠公大人盯着漣漪蕩漾的湖面,全身籠着陰沉沉的寒氣。
番子們只覺得頭皮被刀撇了一下似的,一個個瞬間閉了嘴,噤若寒蟬。
廠公也不看他們,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慢悠悠說了句:
“別看了。”
“撈一撈郡主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