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傾放下簾子沉着臉,肅殺神色就雨雲般落在他眉梢。他淡聲隔着車簾道:

“你立刻快馬趕回去,先把皇後按住,這些時日再不許她去皇上跟前露面,咱家安排些事情,即刻就回。”

那少年領了命,立刻上了馬跑開。

姬傾盯着司扶風睜大的眼睛,嘆着氣緩緩搖頭:

“你以為咱家為什麽不讓你查?咱家在你眼裏,竟然是和通敵叛國的人蛇鼠一窩的嗎?”

司扶風看他面色沉肅,心裏咯噔一下,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姬傾看她奮力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了,終是一聲輕笑,那眉眼便漸漸軟和下來,如同春山化雪,一點點露出溫柔水色來:

“你看,你瞞着所有人從西境往京城奔命,一路輕裝簡行,卻還是甩不掉跟在後頭的虎狼,你可曾想過,那些人的勢力已遍及大胤的每一寸疆土?”

“你才到京城,便有弘王門生給你遞消息,你可曾想過,這京城裏早就羅織好了刀絲劍刺的網子,等着你來鑽,好剿滅弘王府最後一點骨血!”

“咱家費勁心思,把刺客一網打盡,人恐怕還沒押到大獄裏,他們就找好了替死鬼,順便離間帝後,一石二鳥。你可曾想過,你行差踏錯一步,整個大胤的江山都會跟着你傾斜進深淵裏頭?”

“咱家不是阻止你查這件事,只是京城勳貴盤根錯節,除非你能一劍斬下蛇頭,否則那巨蛇必然要回身反咬你一口。你若在咱家手心裏出事,你要咱家如何自處?”

他靠得近,衣領間煙煙冷冷的香氣便冰雨一樣灑下來,司扶風被那冷香一沁,滿腔的恨意也一點點涼下去。姬傾冷白修長的手擡起,在她臉頰前懸停了片刻,最後還是沉默不語地落下去,解開了她的穴道。

司扶風身上一松,立刻長長喘了口氣,卻不敢擡眼看姬傾。他一路柔聲和氣、曲意溫柔,差點叫她忘了,他是手心裏捏着權柄、腳底下踩着屍山的廠公大人。

她一晃神,姬傾已經撩開簾子下了車,臨了卻還是不放心,打着簾子回過臉來,沉沉夜色襯着那眉目、既清冷又豔烈,像是白雪紅蓮開在一處:

“這件事,咱家跟你一起查。于公,這是東廠對皇帝的職責所在、更是咱家對大胤的職責所在。”

“于私……”

他沉默了片刻,聲氣兒軟和下來,藏起了決絕的執拗和霸道:

“于私、咱家還要你長命百歲的活着,真心實意地、向咱家報恩。”

司扶風一怔,又想問他,兩人究竟何時有過牽扯。姬傾卻轉了轉那修長的手指,夾着那根銀簪子,刻意在夜裏晃了晃,那簪子落了光,閃閃發亮。

他揚起聲:“備馬,咱家拿到了有人通敵的證據,即刻回宮禀報皇上!”

司扶風心頭一熱,手一下攢緊了被褥,他是刻意的,恐怕還防着見他走了、有人來害她,所以喧喧嚷嚷地讓暗地裏埋伏的人聽到,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她下意識喚了句:“廠公大人……”

姬傾卻已經翻身上馬,那遍地織金的衣擺傾瀉下來,流光溯月、威風凜凜的蟒幾乎要從祥雲裏掙脫出來。

他寒聲道:“三檔頭,你們即刻送郡主去東廠廠衛,叫廠衛的軍醫給郡主看傷!今個晚上,你們把廠衛給咱家看牢了,任誰插了翅膀,也不準給咱家飛進去!”

三檔頭心頭一凜,立刻抱着刀大聲領命。

然後姬傾便不再看司扶風一眼,只點了兩個番子,策馬飛馳而去。

司扶風望着那碎金閃爍的挺拔影子被夜幕籠罩,直到檔頭輕聲來請,她才回過神,慢慢放下車簾來。

姬傾在的時候不覺得,他一走,車裏竟空曠冷肅起來,司扶風便湊到炭盆子邊上,裹緊了被褥、透過車簾縫隙望出去。

夜色沉沉,遠方蒼山蟄伏。

而更遠處,星火正在明滅,似乎要燒盡那沒有盡頭的黑暗。

……

姬傾才踏上乾清宮的玉階,就看見幾個外頭伺候的太監宮女在牆根處竊竊私語。見着他來,立刻一個個垂手噤了聲,臉色煞白地跪下來:

“老祖宗。”

他瞥都不瞥一眼,一張臉寒玉似的,沉默不語地進了大殿。

才跨過镂空金絲木的月洞門,他便大步上前,撩開碎金浮光的衣擺跪下來,玉白的手疊着,軒昂額頭靠在手背上:

“臣來遲,請皇上降罪。”

那恭敬裏自有股筆挺,就連跪着、也還是矜貴端方,比有些戰戰兢兢的大臣還要敞亮。

大殿裏響起一個陰沉疲憊的聲音:“廠臣平身,你也沒成想方乾會通敵吧。”

姬傾撩着衣擺起身,站得挺拔。他拱手,肅聲道:“是東廠疏忽了,臣萬死莫辭。”

斜靠在圈椅裏的皇帝揉了揉眉心,臉色越發沉了:“平安伯一族近年聲勢極大,前些年朕立方宛禮做皇後就是迫不得已,後來又把他那廢物兒子方乾塞到朕的兵部裏來。若不是這些年廠臣替朕掣肘,這六部內閣只怕都是平安伯的人了。”

姬傾在心裏幽幽嘆了口氣,只覺得皇帝實在閉目塞聽,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附和:“是皇上治下有方,臣不過是皇上的劍,皇上指向何處、臣就浴血何處。”

他說話不卑不亢,卻又順着皇帝心氣、全了他的天顏,皇帝這才長長舒了口氣,語調裏的恨意便消散了幾許:“朕早就有廢後的想法,但方乾畢竟是兵部侍郎,雖然證據确鑿,卻還是要廠臣過問一遭,走個流程。證據已經交給大理寺了,廠臣待會就替朕拟一道旨,由你全權查辦此事,有了結果再來回朕。”

姬傾領悟了皇帝的意思,皇帝已經鐵了心要廢後,連方乾的事都不想查,他早就猜測如此,自然有應對的法子,聲音裏不起波瀾:

“皇上,若是只動了皇後和方乾,怕是不能動搖平安伯根基。臣平日也有耳聞,平安伯交游甚廣。兵部、都察院、大理寺、甚至六科中均有他的眼線。”

“說到這,臣今夜剛尋着那位擅離職守的郡主,她竟也是發現了有人通敵的消息,于是藏着身份,一路奔咱家東廠來告狀了。沒成想竟在京城裏,被右佥都禦史扣了,那右佥都禦史當年是在平安伯監考的時候得的進士,想必是有所牽連,才敢扣着她。”

“天子腳下、京畿地界,他竟如此不把王法放在眼裏,臣實在心驚。朝中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爪牙,皇上若是想連根拔起,臣、願做皇上的刀斧!”

說着,腰杆筆挺地跪下去,他說得堂堂、極順了皇帝心思,就算是司扶風在場,只怕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

這颠倒因果、攪弄風雲的好口才,皇帝如何能看透,當下一拍桌子,大聲道:“好!廠臣替朕拟旨,今日起,東廠徹查所有機構,凡與此事相關者,從重發落!”

姬傾立刻跪伏下去,端端正正、沒一點差錯,但那豔色的唇卻在暗影裏勾起來,擡頭時,又是一片淡然模樣:“還有一事要禀報陛下,臣想着,那郡主雖然擅離職守,但也算為皇上除去平安伯添了柴薪,實在不好追究她擅離西境的事。”

皇帝揉着太陽穴,想了好一陣,才隐約想起那個便宜侄女的名字:“扶……扶風是吧?朕聽聞她被弘王教得舞刀弄槍、砍砍殺殺,沒一點貴女該有的樣子。”

姬傾臉色不變,淡聲道:“郡主确實不像皇家血脈,只是她這次算是立了功,若是不賞反罰,恐怕會落言官口舌。”

皇帝一擺手,不屑地笑起來:“這滿朝言官,第一個最厭弘王,還會替這沒出息的孤女說話?”

姬傾微微一笑,順着皇帝的話:“皇上常言,言官最是道貌岸然,臣也深以為然,就怕他們借着這個機會裝君子,偏生要給皇上置氣才舒坦。”

皇帝撐着腦袋一想,瞬間就覺得腦顱發疼,于是揮揮手:“不就是個孤女嘛,廠臣看着處置,至于怎麽賞,廠臣代朕想吧,你是秉筆大太監,這種小事,朕就全權交與你了。”

姬傾伏地叩首,聲氣朗朗:“臣慚愧,定赴湯蹈火,不負皇上囑托。”

頭頂傳來皇帝的聲音,似乎舒展了心氣,于是悠慢了許多:“朕回宸妃宮裏了,鬧了一晚上,除了廠臣、沒一個叫人舒坦。”

姬傾頭也不擡,貼在地上恭敬道:“恭送皇上。”

待皇帝走遠了,他才冷冷站起身來,亮閃閃的琉璃磚面倒映着他清高的影子,偌大的宮殿沉沉壓下來,竟也壓不彎那昂藏身姿。

一見皇帝走了,外頭侍候的小內官們立刻碎步上來,恭恭敬敬遞上絲帕,跪在地上輕聲道:“老祖宗擦擦手。”

姬傾拎着抖開,擦了擦方才貼地的手心,又輕輕去撣衣擺。為首的小內官很是機靈,當下便低眉順眼地舉高雙手:“廠公,這種事小的來做,免得累着您。”

姬傾便松了手,那絲帕落進小內官手裏,小內官雙手捧着,細細替他擦拭金絲間并不存在的灰塵。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腕間翡翠手钏上垂下的一顆冰透珠子清泠作響,在腰帶上跳蕩着浮光,如同他的眉眼聲氣,冰水冷煙:

“你們今夜都在這伺候?”

那小內官趕緊交疊了手叩頭:“回祖宗,都在。”

不等姬傾問,他便老老實實将兵部尚書、皇後來的時候的情勢說了一遍,姬傾這裏也早有探子告訴他了,兩下一對,倒是對得上。姬傾随手撥弄了一下那冰透的翡翠墜子,垂下眼簾瞥了他一眼:

“還算是聰明,對得起你師傅來求咱家,點你到禦前伺候。”

那小太監頭也不敢擡,伏着身子,聲音裏卻是感念:“小的記着祖宗的大恩,沒一刻敢不為皇上和祖宗盡心。”

姬傾也不搭理,擡腿便走出去了。門外已經站着司禮監的翁廣,見他過來,立刻迎上來,躬身笑起來:

“祖宗,郡主人已經到了東廠,上藥沐浴,然後按您吩咐的,睡在您值宿的屋子裏了。”

姬傾點點頭,吩咐他:“先頭咱家讓你們準備的東西都做好了?”

翁廣趕緊回話:“祖宗吩咐的,小的們都天天拎在耳邊上呢。幾套素色的蟒服都做好了,并着釵環首飾,選得都是适合守孝又好看的。只是那脫了孝期以後的衣裳,畢竟還有大半年,怕郡主長了身量,小的們先記着,回頭再做不遲。”

姬傾垂眸回想了一下,那伶仃的臉蛋、嶙峋的鎖骨,還有細得海棠花枝似的手腕,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逞兇鬥狠。他一想着司扶風,嘴角便噙了笑容,眼神驟然溫和下來,像化了一池多情春水。

翁廣瞧着,心裏啧着舌,卻再不敢多看,只想着老祖宗這豔烈眉眼、冰雪容色,難怪京城貴女看了個個臉紅。

也不知那犟脾氣的郡主有什麽本事,竟勾得老祖宗也千年寒冰化成春山來。

他還在心裏嘀咕,姬傾卻已經回過神,冷冽着聲音:“對了,明日你去替咱家提個人到诏獄來,兵部右侍郎陳玄之,必須在他家門口壓回來,務必讓人都瞧着。”

翁廣應了聲,一琢磨,下意識道:“陳大人不是恪王的人嗎?”

話音未落,脖子上瞬間寒意掠過,他一驚,立刻住了嘴。

姬傾似笑非笑的垂下眼簾,那薄紅下淌出刀子似的冷光:“殿外伺候的幾個太監宮女給咱家換了,好好教訓。”

說着,他眼皮也不擡,清泠泠灑下一句話:

“這宮裏,最要緊的就是眼皮子跟嘴皮子,小的老的都要記住才好。”

翁廣心裏一震,立刻躬身目送他走遠了。

直到那月色寒冰似的影子消失在紅牆盡頭,他才悄悄直起身,摸了把後頸——

一手冷薄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