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煤塊滾出老遠,撞着司扶風的掐金小靴,才晃了兩下停住。
她拾起來,放在手心掂了掂。頃刻間,恍然大悟的神色盈滿眉眼。
滿庭迷惑裏,司扶風将那碳塊用力擲在地上。清脆一聲,千萬點墨色飛濺着朝四周彈開,地上一小團銀白裹着輝光,叮叮當當落在宋培然膝蓋前。
有人指着那團光華融融的東西,驚聲道:“這是銀锞子啊!”
庭院裏瞬間騰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私語聲,如同滾油裏濺落了水滴。喧天的嘩然中,宋培然臉上驟然浮起陰翳,仿佛那銀锞子砸裂了他溫潤的面具,藏身已久的陰狠、就從裂縫裏一絲絲滲出來。
姬傾緩緩朝他走近,笑影淡淡、眼梢上飛挑着薄冷:“宋侍郎,咱家平日不動你,不代表咱家是聾子瞎子。京城每位官員私下的談吐交游、咱家都記着暗賬,日子到了,自然要拿出來索命。”
還在低聲怒罵的官員們當下便住了嘴,一時間像打翻了染色缸,有人臉漲得發紅、有人怕得發白、還有人臉色枯敗、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們如同掐了咽喉的老鸹似的,一個個噤了聲,只剩惶恐的眼睛偷偷朝着姬傾身上瞟。
姬傾卻仿佛沒看見,他朝着宋培然微微俯身,負手于他頭頂輕語:
“這是錦衣衛從宋侍郎家柴房裏扣下的,據說是宋侍郎自小家境貧寒,兄長為了供他讀書,給人放牛遇上風雪,活活凍死在地裏。于是不論寒暑,宋侍郎每月月末,就會在平日所需之外、單獨再買上這樣一筐黑炭,托人送回老家供在兄長靈前,好叫兄長不再受凍。”
“咱家着人拿了那炭鋪老板來,他倒是個硬骨頭,現在還在獄中熬着,不過咱們大可猜猜,他能熬到幾時?”
宋培然緩緩擡頭,死死盯住姬傾,那謙謙君子的臉皮終于一塊塊剝落下來,露出裏頭血淋淋的伥鬼:
“東廠好手段,你已然都查得清清楚楚,還差我一紙供詞?”
姬傾輕笑着直起身,皂靴尖兒玩味地撥弄了那銀锞子兩下:“咱家要抓的,不止你這條沽名釣譽的水蛇,更要循着浪頭、抓住那興風弄雨的惡蛟。”
說着,他信手點了兩個番子:
“帶宋侍郎回诏獄,兵部陳侍郎眼下正在诏獄喝茶呢,務必讓兩位侍郎打個照面。”
番子們抱拳領了命,挎着刀上來要拖走宋培然,而變故、就是在這錯身的一剎發生的。
遠天邊一聲厲響炸裂,滾滾回蕩的餘音震得衆人紛紛看向牆頭。而司扶風站在宋培然對面,眼前便驟然爆開一簇紅白斑駁的血花,她在那紛紛灑落的細密血珠裏擡起眼,正對上他瞪大的眼睛——
巨大的血洞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前額上,裏面隐約露出破碎的血肉和顱腦。透過幽深的洞口,能看見他身後的官員們鮮血披離、茫然驚恐的臉。
而宋培然的眼神如同熄滅了餘燼,快速褪去了驚愕和不甘的神采。他枯槁如朽木的身體晃了晃,失神地重重砸進血泊裏,給那暗色薄冰添上了滾燙一筆!
不過一瞬,宋侍郎滿身的溫平清和就被活生生剝離下來,撕下人皮、化作一具面目猙獰的屍體!
司扶風一把攢緊了拳。
綿綿擴散的餘音裏,她聽見自己下意識的大喊響徹庭院:
“鳥铳!是鳥铳!掩蔽!”
骨血裏的本能瞬間被點燃,第二聲厲響炸開之前,她已經一腳點在庭柱上,在姬傾挑起長眉的錯愕中,毫不猶豫地将他撲倒在牆影下的淺草間。
那寬大鶴氅悠悠落下,如同垂下了墨白的煙雲。
司扶風一把揮開那絆手絆腳的衣裳,滿院子驚叫、哭喊、馬嘶交織成嘈雜的聲浪,剎那間如同熱騰騰的鼓點在耳邊煽動,她的胸膛裏便燒起了烈烈怒焰。
每一次!每一次尋着蛛絲找到巢穴、卻都被對方一刀斬斷了因果。這偌大京城裏藏滿了暗鬼,姬傾與她步履維艱,根本甩不脫身後的鬼火游魂!
她恨恨地咬着牙,翻身下來、匍匐着掃視庭中。雜沓慌亂的腳步中,粵州清吏司郎中錢從抱着腦袋、哭喊求饒的身影撞進眼裏。
時間不夠了,若是铳手在補充火藥,以尋常鳥铳來算,她也已然趕不到錢從身邊了!
就在她心頭沉下的剎那,耳邊傳來姬傾裂冰碎玉的厲喝:
“二檔頭!”
藏身于庭柱後的二檔頭聞聲,當下便自腰後取出了一卷長鞭,“啪”一聲脆響,靈蛇似的纖影抖擻于寒風中,利落的卷住錢從的腳踝,繃緊的瞬間“咯吱”作響,一口氣将他往庭下拖去。
幾乎是同時,遠方傳來了第二聲火花炸裂的回響。一顆劃破風線的鉛丸如同俯沖的鷹隼,毫不猶豫地在錢從左臂上炸開一叢血花。
錢從殺豬似的慘叫,蜷曲起身體凄厲哀嚎,二檔頭和身邊的番子們合力絞緊鞭子、終是一把将他拖進了陰影中。
司扶風腦中劃過兩聲炸響的間隔,當下便反應過來:
“這不是普通的鳥铳,這是魯密铳!”
魯密铳準星好、瞄得遠、換彈極快,但因着用得是強上彈的法子,密集地打下來,眼下若超過四铳,便有炸膛風險。
趁着铳手換彈的間隙,她從牆影邊緣探出頭去,東南方向、約莫五十丈開外,一座懸着銅鈴的高閣上,沉冷鐵灰的反光一閃而過。
而更令她吃驚的事,姬傾竟然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大半個額頭!
司扶風只覺得心髒一下子頂住了嗓子眼,她在一瞬間拔地而起的驚慌中,再次飛蛾撲火般、張揚着衣裙撲進了姬傾的懷裏:
“廠公小心!”
她大喊着,臉頰撞上一道寬闊胸膛,隔着名貴衣料,陷進一片熾熱堅韌裏。
在司扶風闖進他胸膛的瞬間,姬傾便擡起手,按着她的腦袋,以一種擁抱的姿态,仰進了淺草。
被草尖淹沒的剎那,廠公大人隐在濃影下紅唇,勾起一個無人得見的愉快弧度。
司扶風的臉陷在清貴凜冽的冷香裏,而後腦勺包裹着姬傾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尖剛好落在她耳邊。那指腹的繭子摩擦過薄軟耳廓,剎那間細小的刺癢勾着她心弦一顫,一大片溫熱的酥麻就漫過後頸肩頭,好似琴弦的餘韻,推波一樣、戰栗着沒入四肢百骸。
司扶風覺得自己像是困在了絕境裏,後頭是冷槍奪命,前頭是缱绻深淵。
姬傾感受到胸口激蕩的心跳,他垂下眼簾,撞上胸懷間一張通紅的臉。兩個人離得太近,連呼吸和眼神、都此起彼伏的纏繞着絆住,膠着得扯不開。
剎那間,司扶風眼見着姬傾勾起笑、擡起孤冷的下颌。
他濕漉漉的眸光在睫影下微顫,深沉的湖水便漫上來,裏頭浮出靜悄悄的夜魅,撩撥着水色朝她逶迤而來,再靠近一分,便要被攝走魂魄。
只短暫一瞬、也悠悠漫長,司扶風心頭地動山搖,慌得她猛地攥緊了雙手,在傷口滾燙的劇痛裏,深深吸了一口冷氣,拼盡了骨節裏的氣力、從那絲絲縷縷的纏繞牽絆裏掙脫出來。
于是人生頭一回,廠公大人被一個姑娘狠狠按在草裏,他一絲不茍的領口被姑娘攢緊的手扯亂,崇山似的鎖骨露出些緋紅邊影,晃得姑娘別開臉,咬牙切齒地大喊:
“廠公別怕!”
姬傾當然不擔心,畢竟他早就篤定,沒有第三槍了。
外頭守着的番子們已經舉着備用的馬盾沖了進來,他們擋在癱軟哭嚎的官員們身前,并作一面亮閃閃的銀牆。
藏着秘密的嘴巴已然被死亡封上,另一人也被拽進了鉛丸穿不透的牆體後。而铳手身處之地的錦衣衛應當已經聽見炸響,正在四處搜尋。
槍法如此精妙的铳手,本身就是難求的珍寶。他的性命貴重,主子必不會浪費在蝼蟻身上。
第二槍響過,不論成敗與否,铳手定已舍棄一切、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間。
“不必了,人已經走了。”
姬傾誘人失敗、心頭窩火,聲氣便沉冷下來。
司扶風已然掙脫着從他懷裏翻身滾落,滿懷溫軟被冷風撲進來,空虛得叫人心頭唇上、皆是悵然。
而那臉漲得通紅的姑娘還在強裝鎮定,兩只手明明攏在後頭抓緊了裙擺,脊梁骨卻挺得磊落。她朝舉着馬盾的番子們朗聲大喊:
“保護廠公!”
姬傾又好氣又好笑,那分明,是他的詞本兒!
他撐起胳膊肘,微微立起身子,無可奈何地嘆氣,皺着眉吩咐起來:
“不用了,三檔頭去增調人手,即刻起,把這戶部給咱家圍成鐵桶,誰也不準漏半個影子出去。”
“着令四當頭去查神機營和粵州軍營裏、擅長火器的士兵名冊,若是誰做了逃兵或者行蹤不定,即刻來報我。”
“命錦衣衛沿着江米巷、玉河橋一帶仔細搜捕,铳手身上定有火藥氣味,雖希望不大,但若有蛛絲馬跡、便即刻上報。”
“二檔頭帶人,去司禮監調一半管文書的小子們過來,對着戶部舊檔、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所有涉及此事的人一應交予錦衣衛,诏獄裏好生伺候。”
“至于錢從,中了鉛丸、那胳膊便要不得了,吊着口氣就行,給咱家人盡其用!”
番子們領了命,立刻便收起馬盾,水銀瀉地似的迅速散開。姬傾甩手撣着塵灰站起身,看見司扶風過來、便不可察覺地輕哼一聲。
門外有周邊官邸的人被驚動了,紛紛探着頭往裏看,被姬傾沉冰似的眸光一掃,複又一個哆嗦、悶着臉縮回衙門裏。姬傾卻撩開衣擺,邁過那結了薄霜的血膏子,駐足于宋培然冰冷屍體前。
寬大破舊的官服垂下來,裏頭瘦骨嶙峋的身體扭曲着四肢、好似斷線的傀儡。那謙和溫平的面目終究被死氣撕開,露出腥臭的瘋狂和猙獰。
司扶風搖頭,長長嘆了口氣:“究竟做過多少龌龊事,才揭出些影子,就被人滅了口……”
她說着,複又迷惑的微皺起眉頭:“還……到底為何要苦着自己,擺出那清廉做派?”
姬傾垂着眼、聲氣淡淡地:“這其中盤根錯節,回了提督府、無人處、方可言說。”
司扶風卻懊惱地揪了揪袖口,一臉郁氣:
“只是線索又斷了,那人心思毒辣,只怕每個涉事之人,他都派人盯了梢。你我只要去了,沒證據便罷,若是有,就立刻痛下殺手、舍卒保車。你我倒成了索命的,上誰家門、誰家就要預備着白事。”
姬傾沉默了片刻,冰山似的涼意自眉目間浮出來:
“那咱們便不去敲門了。”
司扶風微微一怔,皺了皺眉:“那咱們做什麽?”
姬傾垂下眼簾,微微靠近她耳邊,煙煙袅袅的冷香裏便灑落碎冰:
“昨晚上咱們唱了鹬,今個兒咱們唱了蚌。”
“下一出,咱們唱漁翁。”
司扶風心頭微微一動,一瞬間有靈光閃了閃,又被茫茫思緒淹沒。
她心中喟嘆,低頭看向一地狼藉,眸子裏倒映着慢慢洇開的血色。
而血色之上,一顆小小的銀锞子、尚在閃耀着令世人為之瘋狂的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