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蓬山踏進無量殿的時候,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日頭的冷焰斜拉出他扭曲的影子,映在佛堂入口的一小片光下。他踩過那蒼白的薄光,很快就走進了深海一樣冰冷的濃影裏。

四壁的黑暗無聲壓下來,沉甸甸叫人喘不上氣。

無聲亦無邊的深沉被腳下藏青的琉璃磚倒映着,觸目皆是夜色。人走在涼冰冰的地上,像堕落于虛無。

他一路走到大殿深處,才在濃墨裏尋見了一星子明滅的光,宛若驟雨汪洋間的磷火。

曹蓬山擡頭,昏黃微光跳蕩在地藏菩薩臉上,那鑄着金粉的面目垂下來看他,明時慈悲、暗時谛視。他便下意識在衣衫上擦了擦手,盡管火藥粉塵已經洗得幹幹淨淨,但他總能嗅到一絲冷硬的鐵味。

他順着菩薩悲憫無言的目光往下看,蒲團上跪着低頭不語的人。

那人披散着長發和衣袍,周身泛起細密銀閃,純黑袍袖蓮花一樣散落在滿地暗光裏,一路隐沒進濃影深處。

“殿下。”曹蓬山跪下去,刻意壓低的聲氣卻還是在大殿裏疊疊回蕩、像海浪撞在礁石上。

黑暗的角落驟然炸開一聲咆哮,貪婪的猛獸重重撞在鐵籠子上,它的怒吼沉雷似的滾動,于暗處奔湧回響。

蒲團上傳來鼻音沉沉的低冷呼喚:“迦梨!”

籠子裏的猛獸便安靜了下去,一點點退回它盤踞的濃影裏,只露出一點鋒利的爪子、在昏黃燭火裏冷冷地閃。

蒲團上的青年發出喟嘆似的呻吟,他舒展着脖頸、無聲無息地站起來。那華貴的衣料自曹蓬山眼前簌簌游走,像收攏了一片夜。

青年轉過身來,蒼白赤足踩着冰冷地面,深刻的骨節和筋脈間、起伏着斑駁的血點。

他的衣擺攏起來,便露出身後磚面上嫣紅點點的玉白手臂,腕間還懸着細細的金钏。

曹蓬山靜靜擡眼、順着那手臂看向青年身後,橫陳玉體的美人面朝菩薩、看不清臉,唯有一枕青絲下,半掩的玉頸春痕斑駁。

而那堆雪似的胸口,斜插着冷光閃閃的長刀,刀下蜿蜒出蜈蚣似的血紅、一路撕開了胸腹,白雪皮囊下、亦是髒腑污穢。

青年拖着鼻音的桀骜聲氣回蕩在大殿裏:“殺了幾個?”

曹蓬山跪伏下去,額頭貼着一片冰涼:“殿下恕罪,姬傾和那位郡主實在敏銳,小的只趁他們不備殺了宋培然,那個錢從、被救下了。”

青年踩着夜色朝他走過來,苦澀的檀香混着腥甜的血氣撲在曹蓬山臉上,叫他忍不住胸膛裏翻湧。

但他生生忍住了,跪伏在青年腳下,像籠子裏那只溫馴的困獸。

青年俯下身,逗狗似的拍了拍他寒毛聳立的後頸,陰冷地輕笑落下來,滲進骨頭裏、叫人一個寒噤:

“那位大人終歸只要宋培然閉嘴,至于錢從、且讓他受些罪再走吧。

曹蓬山靜悄悄舒了口長氣,繃緊的脊梁骨微微松乏了些。一截碎銀浮動的衣擺在他面前晃,青年深沉的鼻音混在濃影裏,像是在問他,也是像是在問自己:

“你說,那閹人同時盯上了陳玄之和宋培然,但那位大人、怎麽偏只要宋培然閉嘴呢?宋培然除了幫本王做事,是不是還知道些別的秘密?”

曹蓬山的聲音悶在地上,聽不出起伏:“小的愚鈍,不能為殿下分憂。只是殿下在戶部和兵部的臂膀都被姬傾折了,小的只覺着,這閹人實在狠毒。”

頭頂傳來一聲輕蔑的笑,那半睡半醒似的聲音懶洋洋拖長了:

“無妨,也到了收網的時候了。你且帶人去盯住姬傾,一旦他找到那些行蹤詭秘的鬼虜人,你們便出手攔截,務必要護着鬼虜人、帶着假的軍防圖離開大胤,西境換帥便指日可待。

“另外暗地裏給本王查,那位大人究竟借宋培然的手做了什麽,本王也想一窺秘密。”

曹蓬山低伏着道了“是”,複又向他禀報:

“殿下,姬傾應當暫時不會再插手我們的大業了。小的方才回王府,沒多久就聽聞提督府急召了好幾位太醫,說是姬傾怒血攻心、舊病犯了,怕是要卧床一些時日。”

青年的胸膛狂妄地震動起來,他淋漓的大笑激蕩在大殿裏。像是聽了個笑話,那散漫低冷的聲音裏全是嘲諷:

“卧病?姬傾?那閹人未免太小瞧本王了,區區一個苦肉計,就以為本王會挪開眼睛,由着他在提督府暗度陳倉?”

他的聲音猛地冷下來,笑聲驟然收起、便滲出盤蛇似的隐秘陰狠:

“給本王加派人手,一瞬不瞬地盯緊了姬傾。本王倒要看看,他和弘王那個死人堆裏打滾的女兒,要耍些什麽見不得光的伎倆!”

曹蓬山靜靜地道了“是”,耳邊響起冷鐵摩擦過血肉的簌簌聲。低伏的視線裏,柳枝一樣玉臂劃過黑暗,重重砸在冷硬的鐵籠子上,發出空曠的哐當聲。

青年笑得燦爛,親昵地喚:“迦梨,出來。”

那雪白手臂便被迅速拖進了影子裏,接着,是令人膽顫的貪婪吞咽聲。

青年暢快地笑起來,提着那鮮血淅瀝的長刀,搖曳着衣袂離去。

曹蓬山望着他與夜色融為一體,這才慢慢直起身,沉默地望向菩薩。菩薩亦望着他,憫然不語。

而拇指粗的鐵栅欄後,急促地吞咽聲驟然安靜下來。

他看過去,黑暗中、暗金斑斓的猛虎舔去了利爪上的冷血,緩緩擡起了烏金沉墜的眼睛。

……

日光透過琥珀簾子,每一顆凝固的深沉裏、都勾着一抹茶色弧光。

司扶風扒在圈椅上,看那簾子似有似無地晃,茶色的光跳蕩在她眸子裏,慢慢的、連清亮眼神也困倦發直起來。

她百無聊賴地伸展胳膊準備打個哈欠,簾子卻蕩漾起一陣波光、被人嘩啦啦撩開了。出來的先是見過的兩位檔頭,剩下的幾位雖然面生,但看見她的瞬間,也紛紛抱拳躬身。

“郡主,廠公喚您。”二檔頭恭恭敬敬地說着,面前便晃過一道細膩光輝。他還想叮囑兩句“好好照顧廠公”之類的話,那石青影子卻撂下一句謝、卷着一陣風甩開珠簾,撲進了滿室松香中。

幾個檔頭面面相觑,三檔頭搖頭苦笑:“郡主還真是生龍活虎,這哪像昨夜才從水裏頭撈出來的姑娘啊,倒也不怕身上的舊傷崩開。”

二檔頭嘆了口氣,往裏頭瞥了一眼:“這世道就是這樣,能活命的、都是不要命的。”

司扶風自然沒聽見檔頭們的感慨,她穿過松香袅袅的隔間,兩個小太監替她挽起紗簾。裏間靜悄悄的,掐絲琺琅的滴漏中,清亮水聲一下下砸在青金獅戲球托盤裏,越發襯得虛室生煙、靜谧悠遠。

風風火火如她,也不由自主地沉靜下來。

黃花梨屏風上泛着螺钿的暗光,後頭便是拔步床,層層疊疊的鲛绡微微浮動着,月光般攏下來、透出一道春山似的孤俊起伏。

司扶風噙着氣聲,低低軟軟喚了句:“廠公?”

風吹起鲛绡,窗外木葉搖落、沙沙作響,帳中玉人卻沒有一點響動。司扶風便靜悄悄攏起一段薄冰似的簾子,蹑手蹑腳走到了床邊。

绛紅的寝衣柔軟如湖水洩地,長發緞子似的垂在衣裾上寶光流轉。大幅鋪開的豔色裏,雪白孤冷的臉像是凝了霜的玉。

姬傾垂着薄紅眼簾、斜倚在绮羅中,那紅衣冰肌,真真是山茶白雪、秀色逶迤。

司扶風忽然覺得,一定是此處太過安靜,所以她才驟然屏住了呼吸,連向床邊靠近的動作都變得小心而隐秘。她甚至沒反應過來,便已悄悄坐在了腳榻上,胳膊肘擱在床沿,跟只饞嘴的貓兒似的,眼巴巴的瞅着廠公大人的睡顏。

怪道都說秀色可餐,廠公大人平時冰雪刀鋒般的人,但扒了那金光閃閃的衣裳,底下竟是這樣的柔弱靡豔。

像琉璃破碎,像初雪脆弱。若是褪了那殷紅薄衣,噙在唇齒間……

豈不是要化成纏綿熾熱的糖絲?

司扶風無知無覺地綻開一個綿綿的笑,她的眸光像一陣雀躍的春風,貼着那眉眼、鼻梁、唇瓣的起伏,拂過清峻的鎖骨,徘徊在領口一點薄紅的肌膚上,最終向着更幽深處蜿蜒。

真是奇妙,明明初見時、是一手遮天的東廠廠公,她卻總耐不住自己的神志,想着把他按在绮羅堆裏,溫存又恣意的搓扁揉圓。

司扶風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滿懷愉悅的笑聲一響起來,她便趔趄了一下,托着腦袋的胳膊肘一崴,一個頭重腳輕,直接朝姬傾臉上撲去。

她瞪大了眼睛,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一擡頭,對上柔軟的殷紅,那花瓣似的唇就落在她眼睫前。

司扶風重重咽了口唾沫,擡起眼的瞬間,姬傾輕煙似的睫影微顫,如同仙鶴抖落了羽翅上的薄雪,煙雨氤氲的眸子緩緩睜開,潋滟着動人水光。

那眸光幽幽落在她臉上,紅唇輕啓,冷香便柔柔撲下來,勾弦似的波動她的睫梢,是忍不得的酥癢:

“趁人熟睡、你是要做些什麽?”

司扶風慢慢擡起了臉,在廠公大人若有若無的輕笑中,她的手揚起來,靜室裏“啪”一聲脆響!

姬傾望着司扶風,緩緩睜大了眼睛,而弘王郡主捂着自個紅通通的臉蛋,聲氣間裏既是憋屈又是慚愧:

“那個……有個蚊子、有個蚊子在我臉上,我打蚊子。”

姬傾動了動唇,震驚得好半天沒開口。良久、才一把甩開衣袖坐起來,輕輕掐着她下巴、扳過她臉頰來看。司扶風便七手八腳地掙紮起來,姬傾怕捏疼了她,一松手,她就摔在腳榻上,不等姬傾開口,她便慌裏慌張地爬起來,捂着眼睛大喊:

“廠公止步!”

姬傾一愣,氣得不知該笑還是該罵:哪有輕薄別人之後,捂着自己眼睛的?

他冷白的手按在膝頭,胸中嘆出長長一口氣:“行啦,老老實實坐下來!”

司扶風摸索着在拔步床的架子邊坐下,還死死捂着眼睛,臉紅得要滴下胭脂來。

姬傾撫了撫袖子,沒好氣地問她:“你真以為我病了?”

司扶風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急惶惶地說起來:

“怎麽可能!任誰長了雙眼睛瞧着您也是裝病啊。”

“何況,您本來就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您在裝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