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淺笛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燃燒起來了,為他這一席話。三年來心底的缭亂終于尋着源頭。可是,他是自己的徒弟,他還年輕,有無限的可能性,而自己已年近不惑。
于是,他深吸了口氣,平息自己紊亂的氣息,“哪又如何?我只當你是我的徒兒。”
他沒有看身後人是何種表情,卻能感覺他悲傷的氣息,那麽濃烈而絕望。
良久,才聽他用支離破碎的嗓音說:“……徒兒去了,師父……您多保重。”
沒有什麽絕決的話,就此簡單一句,轉身而去。
衣袂拂動間,滿籬薔薇花瓣凋零一地,無人來掃榻東籬,聯床夜話。原來縱然姹紫嫣紅開遍,卻也挨不過良辰美景奈何天。
顧淺笛還記得那年初遇,他在花下看書,他在花下作畫。他看得是他,他畫得是他。而那身天水碧的衣裳,他一直想選個好日子穿給他看,卻終究沒有來得及穿。
半個月後他聽到王爺嫁女兒的消息,幾個月後,王爺打了勝仗,為他出謀劃策、沖鋒陷陣的少年聲名雀起,據說他是慕老将軍的孫子,一門忠烈。再後來慕遮的名聲越來越大,家家戶戶都知道這位少将,英姿勃發,氣宇軒昂,王爺對其甚為倚重,視如已出。
顧淺笛每每聽到這消息,都不過莞爾一笑。
幾年來,他仍然沒有學會洗衣做飯收拾房子,那間竹廬亂得一般人根本無法落腳,他依舊過着灑脫又邋遢的日子。
然後是慕遮凱旋歸來的日子。
那日,他不知怎地就到了城門口,擠在人群裏看騎着青鬃馬,一身甲胄,英姿飒爽。
三年不見,他變化很大,古銅色的皮膚,勁挺的身姿,眉眼愈發深邃,臉部輪廓硬朗流暢,當年那個清秀單薄的帥小夥,就成英挺內斂的将軍,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當然也有他的。
然後有個女子牽着孩子過來,慕遮看到他們翻身下馬,抱起孩子哈哈大笑,那笑容太過陽光,刺得顧淺笛眼睛生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逆着人群,默默遠去。
那天,籬畔的薔薇花開了,他一個人躺在久置的竹榻上,沒有喝酒,放任那種清醒的痛疼。
猶記得剛拜師時,他在薔薇花下教他習劍,緋紅的花瓣飄落在他雪白的衣袂上,片片華彩,照人眼眸。
或者在他吹笛過薔薇時,或者在聞到飯菜的香味時,也或者在他贈天水碧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然終究抵不過世事與時間的消磨。
月圓則虧,水滿則溢。所謂盛極而衰,慕遮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回京不久便因莫須有的罪名入了獄,其實只是今上想削王爺的勢力,他成了被先斬的羽翼。
顧淺笛聽聞此事後,下了山。他沒有去牢獄,而是趁着黑夜振振衣袖輕車熟路地潛入皇宮。高堂之上燈火通明,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您終于來了,師父。”
顧淺笛收了平日的随興懶散,沉沉地道:“你當知道我是為何而來,放了他。”
年輕的帝王霸道而陰鸷的看着他,“你亦知道,朕當年許諾,你若踏進皇宮一步,朕絕不再放你出去。”
“你這樣逼我又有何意?”頓了頓說,“北方未定,朝局不穩,他是你的師弟,何不收為己用,慕家世代忠良,不會有反叛之心……”
皇帝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朕不需要什麽師弟,你也不需要別的徒弟。當年你輔佐朕登上這個帝位,卻衣袖一拂撒手而去,如今倒是肯為他回來,他在你心中倒是重的很啦!”
顧淺笛冷淡地道:“你既已知,多說何益?不要再作無謂的事情,徒傷感情。”
他憤然而起,俊美的臉因忌妒而扭曲,“你倒說說他哪裏比朕強?”
“你暗衛遍天下,七年也未能找到我,他僅憑自己就能找到我;你掌握着天下權柄,卻沒有為我做個任何事情,他能只因我一句戲言,賣了寶馬,那是他僅有的東西;你我相識數十載,未曾對我有一言關懷,他卻能不遠千裏,不辭冰雪,在除夕夜為我送一碗水餃。——這些,夠嗎?”
皇帝似回想到什麽,黯然沉思。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算過去了,重提也是無益。今日重來,只是向你打個招呼,你若不肯聽便也罷了,我尚可憑一劍帶他遠走天涯海角,若是逃不開,也只是走了當年那些幕僚的老路,做被你烹的走狗。師父死在徒弟手裏,也沒什麽好說的。”
皇帝笑了起來,悲涼凄怆,“朕一手帝王策,都是你教的,如今你倒來指責朕,先生,你有什麽資格?”看着自己的手掌,“用你教的策略掌握了天下權柄,卻也用你教的策略将你推到天邊,可笑,甚是可笑!”
“我并未指責你,你是個好皇帝,可帝王,并不适合愛情。”說罷振振衣袖,揚長而去。
數日後,聽到慕遮被放出來的消息,顧淺笛也只是淺淡一笑。高堂上那個人終于放下心結,慕遮也能過上妻兒歡聚的日子,一切都很好,很好。
那晚,月色清皎,他一人躺在薔薇花下,緋色的花瓣零零落落地灑滿他一身,正對月長嘆時,有腳步聲傳來,他轉首便看見慕遮,白色的衣衫染滿月色,手握青竹笛,長身玉立,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師父,薔薇花開了,當年許諾的掃榻東籬,聯床夜話,可還能當真?”
顧淺笛有瞬間的恍惚,然後想起他抱着孩子暢笑的場景,轉過身去,淡淡地道:“此花已非彼花。”
感覺床榻下沉,慕遮坐在他身邊,誠摯道:“此心尚是彼心。”
顧淺笛心底冰冷,“既然已經成家,就該收收心,無論是此心還是彼心。”
慕遮大驚,幾乎沒将他拉起來,“誰成家了?師父你成親了?”
顧淺笛抽回自己的衣袖,氣惱道:“成家的不是你麽?孩子都好大了還來這裏做什麽?”
慕遮神色變幻莫測,半晌聲音古怪地說:“那天你去城門口看我了對不對?”
“為師只是路過。”
這簡直是欲蓋彌彰,慕遮忍着笑認真地說:“師父,徒兒沒有成婚,那是郡主的女兒不錯,可我只是人家幹爹。”說着握住顧淺笛的手,“天地可鑒,徒兒此心只有師父,此身也只是師父的。”
那樣坦白熱切的眼神令顧淺笛心如鹿撞,倉皇地抽出衣袖,背對着他躺下。慕遮卻緊貼過來,“師父,你剛才……吃醋了是麽?”
“誰說的!”反駁的太快,顯然是在心虛。
慕遮禁不住就笑了起來,見他那一貫從容自若的師父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的趿鞋進門,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狠狠地吻上渴慕已久的唇。
柔軟的觸覺,唇齒之間的茶香,有種令人沉淪的魅惑。十幾年的戀慕,三年的相思,怎是這一吻能解得?
“師父,您不知道我肖想了您多少年……”
清風徐來,花影搖曳,落紅輕輕灑在相愛的人身上,似為他們蓋上紅被。
此夜,花好月圓,人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