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逸跟白贲到達西郊梅苑的時候,梅苑裏已經擺好了案幾,煮上了黃酒,賞起了梅花。會弁如星,佳人影動——這賞梅會,多邀以當朝的青年才俊,并特特請來安陽城較有名氣的數位大家閨秀——才子佳人,踏雪尋梅,煮酒論詩,雅韻十足。
沒有美人的雅聚,便失去了風流的韻味;有美人點綴其中,管他是衆星捧月也好,醉翁之意也好,狂蜂戲蝶也好,這才是畫龍點睛一般有了眉來眼去、心猿意馬的意趣。
梅苑占地極廣,梅花品種繁多,宮粉梅、照水梅、綠萼梅、朱砂梅、玉蝶梅、灑金梅、龍游梅、素心臘梅等常見品種和名貴品種都可在這梅苑中找到。平心而論,這梅苑的确是個賞梅的好去處,如果不是這麽人頭攢動的話。
桓逸一到場,衆人紛紛向他見禮;跟衆人簡單寒暄之後,桓逸便徑自拉着白贲去找安平王桓适和安世王桓遐。兄弟三人寒暄見禮之後,桓逸鄭重地将白贲介紹給桓适和桓遐,并強調幾次,不僅視無咎公子為救命恩人,更待為知己。
桓适剛過而立的年紀,衣飾華貴舉止傲慢,面貌上雖有天家的雍容,卻少了幾分果敢與剛毅,對白贲的神情也毫不掩飾輕視與不屑。
桓遐比桓逸小三歲,二十二歲的安世王爺,手中雖無實權,卻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偏瘦的身形挺拔不屈,雙眸平靜無波,面上也沒太多的神情。白贲不卑不亢地與他施禮,他也平和地請他免禮,看不出太多情緒。
“二哥、四弟,你倆先聊着,我跟無咎公子去梅林深處賞梅,一會兒回來還要跟兩位兄弟多喝幾杯。”桓逸笑着拱手告辭。
“聽說你那未過門的填房王妃衛家三小姐今日也過來,一會兒也多見見面、說說話,年後就要大婚了,早熟識熟識總是好的。”桓适別有深意一笑,眼神裏盡是看好戲的神色,“那三小姐頗有些才氣,大家夥都等着她吟詩唱對、墨寶留香呢。可惜,四弟沒那福分。當年讓陛下求娶,陛下都未準。”說完,有似笑非笑地瞟了桓遐一眼。
桓遐扯了抹冷笑,并未言語。
“哦,是嗎?那我一會兒可要好好看看我這未來的王妃是何才何貌。”桓逸不以為意地笑着,淡淡地接了一句,又向桓适和桓遐微颔首,引着白贲避過人群,往梅林深處走去。
兩人今日都穿着玄色貂毛大氅,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走向梅苑深處,只聽得腳踏殘雪的聲音。人影漸少,一處綠萼梅開得極好,萼綠花白,氣味清香,那些含苞的蓓蕾如凝在枝頭的碧色珍珠一般,美得清雅脫俗。
“是不是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桓逸停下腳步,賞玩着眼前的一枝梅花,含笑輕問。他就喜歡白贲淡然從容的性子,不管面對王公貴族還是當朝權貴,他都不卑不亢地施禮,言語也是淡淡,絕無阿谀之氣。
“是。你呢?應該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場合吧?”白贲輕輕俯首,細嗅那清冽的梅香,慢吞吞地嘟囔:“虛與委蛇……言不由衷……寒暄廢話……真心無聊……我寧願去鼓搗我的藥材……”
“我也很少參加這種集會,除非是宮裏設宴賜宴之類。我更願意跟将士們在軍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來直去爽快地言談;或者,你我二人把盞對月,撫琴洞簫……”桓逸也低頭嗅了嗅那梅香,輕聲對白贲耳語,“沒有你身上的味道好聞……”
“去!”白贲笑嗔着推了他一把,擡眼處,卻一愣。面前不遠處站着一位紅氅白衣的美人,正是桓逸未過門的王妃、衛太傅的千金衛蕙小姐。衛蕙看到桓逸低頭對白贲耳語,随後白贲笑嗔推了桓逸一把,那樣狎戲的親昵讓衛蕙腦中一時發蒙,愣在了原地。
桓逸順着白贲的目光望去,收斂了親昵之意,神色泠然,微蹙眉問向呆在原地、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女子,“這位是……”
“妾衛蕙給王爺請安。”衛蕙已端莊斂色,從容不迫地向桓逸施個大禮。
“唔,是你啊,起來吧。”桓逸随意地揚揚手,便沒了話。
那衛蕙起身斂衽,微咬着下唇,盯着面前她的未婚夫婿半晌,指望着桓逸能對她多說幾句話。
“王爺……”衛蕙怯生生地開口。
“還有事兒嗎?沒事兒就退下吧,別打擾本王和無咎公子賞梅。哦,對了,你可會煮酒?如果會的話,一會兒煮酒給本王和無咎公子。”
“妾擅煮梅花酒,這就去為王爺準備。”衛蕙臉頰微紅,柔聲答應着去了。
“還挺歆慕于你的,全無當日在賞荷會的倨傲之态。”白贲撇了一眼離去的紅色窈窕身影,淡淡地說了一句。女子倨傲之态,多半是對着自己看不上的人;若是對着自己心儀的人,那姿态多半要放低許多。
“嗯,果然與我的淡墨沒法比。”桓逸微微颔首,自顧自地笑語。白贲輕笑,并不理他。桓逸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開口詢問,“那得了麻風病的主仆又找過你診病?可有異樣?”他手下的暗衛每日向他禀告靈蘭閣的動靜,雖知并無異樣,難免還是要親自問上一嘴。
“七日一診,前日來診過的,并沒什麽異樣。”白贲知他擔心,伸出一只手輕輕握了握他的手,笑着安撫。
“就算一次兩次無異樣,也萬不可掉以輕心,敵暗我明。”桓逸神情嚴肅,一字一句慢慢念道,“矢來無鄉,則為鐵室以盡備之,備之則體不傷。你我已是敵人的眼中刺肉中釘,卻不知敵人何時何地以何種手段來取我二人性命,草木皆兵全面防備總是沒錯的。”
“是,那暗處的,你我時時刻刻都用心防着;那明處的,也該給他點兒樂子調劑調劑了,不然怕他日子太乏味。你那二哥已經迫不及待等你娶妻進門、等着看你的笑話呢。”白贲想起桓适剛才那等着看好戲的神情,不禁清冷冷地哼了一聲。
“娶妻是沒戲了,不如,我們斷袖吧。”桓逸似玩笑又似認真地說,“不想總把你這麽圈在靈蘭閣裏,何時我能出去游玩,總想帶着你一起。老二已經偷偷在暗中散播我不舉的消息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得滿城風雨。在與衛太傅結姻親的事情上,我雖自辱身名,兩害相形取其輕,卻也不是讓他桓适來随意糟踐我的。既然,本王無能于女色,那就轉向龍陽之好吧。”他笑得燦爛,事不關己一般。
“你這樣,實乃欺君!就不怕有朝一日被發現麽?”白贲輕輕在他耳邊低喃。
“被發現了是欺君之罪,不被發現就是暗度陳倉。為了讓我此生心無旁骛只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還需你我齊心協力讓這個秘密永遠不被發現。”桓逸在她耳邊輕輕呵氣,回應以她耳語,用極低極誘惑的聲調說,“今晚在靈蘭閣陪你,明日不用早朝。”
“嗯,好。”她微紅了臉,期盼又欣喜。
“走吧,無咎公子,咱們也該去赴宴飲酒了。”桓逸臉上挂着滿意的笑,聲調也恢複正常,大踏步走在前面。
梅苑居中極好的位置,是三位王爺的案幾,旁邊已有巧手的侍女煮好了梅花酒伺候着安寧王和安世王。
桓逸沒備什麽排場,也沒帶下人過來,從容不迫地引着白贲入席,卻見衛蕙已經煮好了梅花酒,垂眉斂手溫婉而立,等在桓逸的案幾旁。
桓逸與白贲同用一案,惹得衆人紛紛側目低語,官場上并未見過這名男子,不認識白贲的青年才俊紛紛猜測這位臉色黯黃身量孱弱的男子是何人,得功名顯赫的安寧王如此待若上賓。
“那個男子,是靈蘭閣的無咎公子,白贲。”征虜将軍項穆揚聲道,刻意讓周圍一衆猜測的人聽到答案,“前番安寧王爺在西闵中了蠱毒,就是這無咎公子給治愈的。聽說安寧王爺南行的時候就同無咎公子一起,幾次路遇刺客,都是他救了王爺的性命。”項穆嘴角一扯,言出譏诮:“南行回到京城後,靈蘭閣就閉館歇業了,聽說,安寧王爺派了不少暗衛将靈蘭閣圍了個密不透風,晝夜保護着無咎公子的安全。”項穆故意放低了聲音,似無意一般低喃,“安寧王爺如此不同,也不知真是因為救命之恩,還是因為看上了他的啞妹子。”
果然,身旁已有人圍了過來,試着打探更多未知的消息并傳播已知的消息。
“聽說在賞荷會上,有人見過無咎公子的妹子,見過的那人每次談起白家小姐,都是一臉垂涎傾慕之色,也不知是否言過其實。”中書侍郎何贽雖一臉矜持之色,卻也亟待聽到項穆肯定的答案。
“雖不是絕色,卻是勾魂。容貌與白贲八分相像,卻是唇角上翹,眸剪秋水,膚若桃花,韻勝梅雪。在下也曾于賞荷會遠遠地忘見過白家小姐一眼,明明是清冷高潔的樣子,偏偏卻那麽勾魂。”尚書左丞黃行之在項穆開口之前,頗為忘情地回答了一番。
“聽說項将軍也是見過白家小姐的?不知黃左丞所言可否屬實?”何贽面向項穆,急切追問。
“黃左丞所言,句句屬實。”項穆微微沉吟,半垂着眼睑,緩緩答道。
“安寧王爺也中意那白家的啞姑娘嗎?可年後就要娶衛太傅的嫡三女為王妃了。前些日子,安寧王爺将禦賜的兩位美人都遣回了宮裏,聖上也準了,怕是想讨好衛家千金。既然都遣散了美人,大婚在即,縱然是喜歡那啞姑娘,就是做做樣子,也不好先娶過門吧。”黃行之壓低了聲音,對着項穆和何贽低語。
“我怎麽聽說,安寧王遣散了美人,是因為……”一直跟随項穆的領軍長史李彥謹慎地看了周圍一眼,防隔牆有耳一番的欲言又止。
“因為什麽?”何贽和黃行之低聲齊問,項穆已知李彥欲言為何,扯了扯唇角冷笑不語。
“因為安寧王爺不……不舉了……”李彥見自己的直屬上峰項穆并無打斷他的意思,就壓低了頭,耳語一番将前因後果講給兩位好事者。
不能人道了,那他堂堂的安寧王爺就沒資格跟自己搶女人了吧?上一次登門求娶尚且有他安寧王攔着,如果他不擇手段暗中強取他還能時時攔着不成?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安寧王和白贲又能奈他何?
項穆腦海中亦浮現那清冷難忘的容顏,想起被白贲拒婚的恨事,目光不由憤憤望向坐于安寧王桓逸身側的白贲。
衛蕙正襟跪坐于幾案旁,姿态優雅地給桓逸和白贲斟酒。桓逸一邊與鄰案的安平王和安世王說話,一邊飲酒。白贲安靜地坐在桓逸身側,聽着桓逸與其兄弟說話,神色頗為放松,不緊不慢地喝着酒,十分的怡然自樂。
“衛小姐這梅花酒煮得很是不錯,可本王還是覺得無咎公子的梅花沁更好喝一些,尤其是隔年的梅花沁,入口柔順,醇厚綿長。等哪日,本王觍顏問無咎公子讨來一些來與二哥和四弟小酌一番。”桓逸一邊笑着向桓适和桓遐舉杯,一邊問身旁的白贲,“不知道無咎公子可舍得?”
“難得王爺喜歡,在下歡欣至極,如何舍不得?”白贲勾唇淺笑。
“三弟豔福不淺啊,這衛小姐賢良淑德,煮得一手好酒,聽說在京城還頗有詩名,得此賢妻,日後成就一雙神仙美眷,真是羨煞愚兄啊。四弟你說是不是?”安平王桓适一副豔羨的神情,卻幾番故意言語挑弄于桓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啊……卻不知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二哥是否覺得聖上過于偏頗,虧待了四弟而太優待于本王?今日幾次當着我和四弟的面為四弟抱不平。本王亦知四弟曾屬意衛小姐而不可得之憾事,卻非本王巧取豪奪壞了四弟的姻緣。二哥幾番提起,卻讓三弟我委實惶恐,既如此,本王今夜就進宮求聖上收回賜婚旨意,成全四弟和衛小姐的良緣!還望四弟不要記恨于哥哥。”桓逸微凝眉不展,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向桓适和桓遐陳情。
“王爺……”跪坐于一旁的衛蕙聽完桓逸的言辭,渾身一抖,酒灑了一案,顫抖着聲音喊了一句王爺,惶恐地擡頭看向桓逸。
“不敢,不敢,本王怎麽敢覺得聖上偏頗……三弟莫要怪罪,是愚兄多吃了兩杯酒,失言了,失言了,該罰,該罰!四弟也不要怪愚兄多言,也莫要怨恨你三哥,都是愚兄失言。愚兄自罰三杯。”桓适聽完桓逸的話,臉色陡變,真的惶恐起來。畢竟人人皆知,當今天子最倚重寵信的就是安寧王桓逸,雖然都是同胞手足,感情也是有深有淺的。
“聖上還沒不讓你嫁他呢,你慌什麽?”白贲看着猶自驚慌的衛蕙,清冷地說,擡手接過她手中的酒壺,又往壺中續了些煮好的酒,轉手遞給了桓逸。
桓逸接過酒壺,親自起身為桓适斟滿了酒,臉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不疾不徐的話語裏并無苛責怒氣,卻讓人聽着很是不舒服,“二哥既說自罰三杯,那我和四弟也就受了。聖旨豈容我等揣測?還望二哥以後謹言慎行,這番話要是到了聖上的耳朵裏,恐怕聖上也要多想一想。本王這未來的王妃還等着遵旨大婚,二哥說出這番話,讓衛小姐如何自處?以後如何面對本王和四弟?莫說衛小姐和四弟清清白白,不知情的人聽了二哥這番話,還都以為是本王撿了自家兄弟現成的綠帽子戴了。”
桓适被桓逸說得極為尴尬,面上已經挂不住,只好痛快地飲了三杯,口上不停地告罪。
“再說,二哥既知四弟求之不得,身為兄長定當多加寬慰安撫,緣何這般屢次挑撥讓四弟難受?四弟也是天潢貴胄,嬌妻美妾在抱,乖兒愛女繞膝,得不到一心儀女子難道就成了心病不成?四弟從不曾多說什麽,想必早已心無芥蒂,想必還是二哥日夜挂懷,反而庸人自擾且擾人了。”桓逸依舊笑得春風般和煦,調侃自嘲道,“還是本王這尚無妻室子嗣的鳏夫,大婚娶妻就成了衆矢之的?”
“三弟言重了,莫要再說了,莫要再說了……愚兄再罰三杯!”桓适的臉已經脹成豬肝色,看着笑面虎一樣的桓逸,欲動怒卻不能,只能百般隐忍。
“三哥,算了,二哥向來那樣的性子,慣常就是個嘴沒遮攔的。想起府中今日有客來訪,四弟這就先行一步,告辭了。改日再與二哥三哥品嘗無咎公子的梅花沁。”桓遐已經起身,向桓适和桓逸簡單行了個禮,向白贲微颔首,攏袍欲行,複又轉身看向已經端立一旁的衛蕙,沉聲道,“從前仰慕小姐之意早已忘懷,日後還要喚衛小姐一聲‘嫂嫂’,還望衛小姐莫要多想。”言罷轉身而行,随侍的婢女小厮也齊齊站在身後,跟着主子一起回府。
“本王也約了無咎公子,下午與他請教一些醫理,本王這也不奉陪了。”桓逸嘴角帶笑,望向衛蕙,語氣溫和,“今日多謝衛小姐煮酒相陪,本王兄弟之間微有龃龉,倒讓衛小姐見笑了。”又向桓适告禮,“二哥,告辭!改日再把酒言歡。”
于是,剛才還熱熱鬧鬧飲酒暢談的三位王爺,才喝了一壺半酒的光景,還沒等到才子佳人把酒問梅吟詩對賦,轉眼間散了筵席。下面一衆青年官員才俊看着已經率先離去的安世王、正在離席的安寧王,一臉漲紅的安平王,很是不明所以卻又暗自揣測着這三王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