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 他看向姬傾,牙縫中擠出幾個迫切的字:
“廠臣,把她拖下去!”
姬傾立刻抱拳稱是, 垂下眸子冰冷地掃了榮妃一眼,大步上前仿佛要去扣住她。
榮妃撕聲大喊着抱着龍柱,姬傾的指尖即将觸到她的衣袖時, 一旁眼觀鼻、鼻關心的謝太傅卻動了動,他像是剛驚醒似的,慢吞吞的扶着椅子站起身,朝皇帝鞠躬, 聲音顫巍巍:
“皇上,事關皇嗣,別說是恪王、就算是太子沾上這樣的名聲,怕是也要引得上下惶恐。您疼愛恪王, 更應聽聽庶人陳氏的話。”
姬傾俯身的動作便停了一下, 他平靜地直起身望向皇帝, 似乎在等皇帝定奪。
皇帝烏雲壓境般籠罩着晦色的眼睛掃過每個人的臉,另外兩位閣老對視一下, 并不表态,只是微微直起身子, 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姬傾更是孤松玉樹似的站得筆直,那寬闊疏朗的肩背磊落大方, 卻叫人讀不出一點情緒。
穹頂下的濃影沉甸甸壓在每個人肩頭, 沒有風、燭火卻瘋狂地跳動起來。
滞重的沉默僵持了許久,最終還是皇帝森森的聲音回蕩着打破了寂靜:
“廠臣且退下,朕倒要看看,這惡毒女人要如何攀誣朕的皇兒。”
榮妃不等姬傾退開, 便高高舉起了手裏的碧玉扳指,鳳目裏燒着狠絕的笑:
“這一對子母虎扳指,是恪王冠禮時皇上賜予,妾的為玉,恪王為金。但他求妾的父兄為他鋪平道路時,父兄謹慎,以将此扳指作為信物、才好以恪王的威望網羅能人為名留下了此物。”
“此後他手上雖然還戴着鑄金扳指,但那枚是假的!皇上賜下那金扳指前,為求恪王一世平安,曾通過妾的父親,請禪友大師無崖于虎睛深處、毫厘之間雕刻了一首七絕禪詩,唯有取晶鏡方能得見。”
“此事唯有皇上與妾家中知曉,并未同恪王訴說,且無崖技藝世間無俦,他過世後,世間再無大師功,眼下只需将恪王手上的扳指拿來用晶鏡放大比對,一看便知!”
皇上陰沉沉地盯着榮妃手中那一點碧綠,死死掐住了手裏的念珠。姬傾卻從容上前,玉質冰雕的臉上顯出些遲疑神色:
“皇上,臣命大檔頭帶番子們一路追查逃脫的鬼虜奸細時,曾遇到賊子追殺。這群賊子皆使用前年宮內特供的鳥铳、且訓練有素,臣令人核實他們的身份,竟是恪王府守衛。”
他朝皇帝抱拳躬身,容色肅正:“皇上,臣請徹查此事,以防賊子打着恪王的名義,為禍大胤、令皇家蒙羞!”
謝太傅亦慢慢悠悠地拱手勸道:“督主此言有理,還請皇上召恪王前來,比對一二便知。”
“不必召見了,我已到了。”
拖長的聲音帶着笑,像一匹涼冰冰的絲綢在夜色裏墜下來。殿前傳來小太監們急促的聲音:
“殿下,您不能這樣闖進去。”
然而高挑的青年冷笑着踹開面前幾個人,他閑庭信步似的走進來,黑色衣擺拖曳在暗光沉沉的地面上,随着他的步幅搖晃舞動、像一片迫近的夜雲。
他一甩衣裾,噙着笑跪下來,衣袂在地上綻開碎光星閃的黑色花朵,一如他飛挑的眉眼,張狂而恃豔無恐。
他取下手上的鑄金扳指,兩指一彈高高飛起,劃過一道絢麗的弧線,當啷一聲落在太傅的皂靴前,旋轉着铛铛作響。
“太傅拿去驗吧。”司仲瀛懶散地跪着,眼梢唇角的弧度皆是散漫:
“這扳指,的确是假的。”
宸妃的啜泣聲驟然停住了,太傅盯着面前的扳指、似乎錯愕得不知該說什麽。姬傾垂着眼簾,安神定氣、眉目如玉。而榮妃鮮紅的指甲狠狠扣在光滑的地面,發出令人骨酸的怨恨摩擦聲:
“你居然承認了,你告訴他們,是你害了陳家!你才是那個禍根,這一切都是你逼迫陳家做得!”
皇帝沉沉的臉上隐現着雷霆風雨,他一顆一顆掐着珠子不說話,大殿複又安靜下來,四角暗影沉墜,唯有念珠敲打得嗒嗒作響。
而司仲瀛只是懶洋洋地擡起下颌,笑得慵豔而輕蔑:
“兒的扳指是被娘娘您偷去的,兒也不知呀。”
他說着,緩緩望向姬傾,舌尖舔了舔尖牙,像一只冷笑的毒蛇吐出它的信子:
“至于督主說得那些侍衛,是我王府的沒錯,但他們是受陳川大人指使的,我并不知情。”
他毫不在意地說着這些拙劣的謊言,那有恃無恐的姿态,分明将在場的所有人視如無物。
閣老們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姬傾卻還是不起波瀾的模樣,眼簾低垂、眼梢飛紅,沒人能透過薄冰似的肌膚看透他的心。
榮妃指着司仲瀛,欲墜的步搖撲簌簌的響,她的手也跟着微顫:
“你……”
然而她的怒罵沒有來得及出口,外間突然傳來小太監急促的腳步聲。
皇帝“啪”一聲将念珠拍在桌子上,巨響在大殿中央回蕩,那小太監吓得腿一軟,撲通就跪倒在琉璃磚上。
皇帝的聲音沉如怒雷:“還有沒有規矩?朕在同皇子說話,你們能有天大的急事?”
那小太監戰戰兢兢地伏在冰涼的地面上,聲音哽咽起來:
“皇上、皇上息怒,是協領東宮事宜的蘇詹事求見。”
“他說有要事禀報。”
……
掀開洇着血漬的白色麻布,司扶風俯身觀察了一下屍體的傷痕。
舉着火把的二檔頭看她皺着眉頭思慮,便壓低了聲音提醒:
“郡主,據錦衣衛禀報,他們趕到時陳川剛死,劉炳還有氣兒,隐約說了句‘他是殿’。他們不明白含義,而那暗衛拼死反抗,雖然拿下來了,也只說沒看見行兇之人。”
殺人者的首要的目标是陳川。
陳川究竟知道什麽?
司扶風正推演着刺殺的經過,二檔頭卻朝列隊包圍佛堂的番子們掃視了一眼,低聲道:
“‘他是殿’三個字,會不會說得是‘他是殿下’?”
司扶風望向四周,有細小的灰塵在火把的光芒裏游弋,冷風吹過破落的窗紙,嘩啦啦的亂響,那窗子卻都掩着,并沒有被強行破入的模樣。
她回想着刀口的幹脆,緩緩搖搖頭,一臉篤定:“不是那瘋子,我打過他,那瘋子可沒這身手。”
二檔頭氣息一滞,想笑又不敢笑,只在心裏啧啧稱贊。
司扶風的目光再次落在兩具屍體上,她挑挑眉,有些迷惑地歪了歪頭:
“這人是跟着劉炳來的。”
二檔頭想了想,也贊同地點點頭:“對,他的目标明顯是陳川,若是知曉陳川的動向,大可直接在路上、或者待陳川進入佛堂後動手便是。殺一人的風險,總比殺兩人小。”
司扶風意識到了什麽,臉上難得浮出了凝重的嚴肅:
“劉炳自宮裏一路出來,廠公派了太監輪換着盯他,這才找到此處。通知錦衣衛來不過是片刻的時間,就被那人鑽了空子。”
“按照番子們的探查,劉炳和陳川也是第一次約在此處見面。所以那人今夜應當一直跟着劉炳的,既然東廠的人也在跟,為何沒有發現他?”
“就算他身手再好,也要對皇城的每個角落都分外熟悉,否則且不論別的,宮裏的侍衛也不是好糊弄的呀。”
二檔頭微微颔首,輕聲道:“咱家本身是太監,自然知道沒有人比太監宮女更熟悉皇城的角落。畢竟就算宮禁侍衛,也有值守的範圍,非值宿不能夜裏留在宮中,若是值宿、有官長點卯,更不敢亂竄。”
“而太監宮女住在景山邊上,有時候領頭的吃了酒或者出去對食,晚上便不大管。我們又自小在宮中灑掃,最偏僻的角落、侍衛們巡察的習慣、拐過那個角兒能去往何處,我們比誰都清楚。”
他沉思了片刻,輕聲道:“只是若查訪今夜不見蹤影的太監宮女,必然有人不肯說實話,怕是要消磨些時光。”
司扶風卻不言語,只是走到窗前,上上下下一扇扇仔細探尋。可那窗前的積灰沒有一點浮動的跡象,她便抱着胳膊摸了摸下巴:
“不對,他不是從窗子進來的。”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幾乎同時擡頭望向頭頂傾瀉着月光的洞口,那洞口橫徑不到一尺半大小,若是魁梧之人,是絕對進不來的。
司扶風蹬着柱子飛身上去,二檔頭皮鞭一甩、卷着房梁跟了上來。
火光照亮了一串腳印,來去的都有,被刻意弄花了些。但顯然錦衣衛來得及時,那人走得倉促,到底是留下了幾個可以看清的印子。
二檔頭用手掌比了比:“宮女的腳定然不會這樣大。”
司扶風也凝神看着,若有所思地自語:“比你家廠公的腳還是小了許多。”
二檔頭微微一怔,下意識問了句:“郡主細心,怎麽還知道廠公的腳多大呢?”
司扶風瞬間就僵住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還是二檔頭反應過來,哈哈笑着牽強地扯開話題:
“比咱家的腳也小呢哈哈哈哈哈……”
司扶風臉上微紅,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
“應當是個小個子的太監,或是個少年人也不一定。”
他是殿……
她尋思了片刻,向二檔頭囑咐:“可以縮小查蹤跡的範圍了,先着重查查名字或者職位裏有個殿字的太監,身形和行蹤若是能對上,就勞煩二檔頭帶來細查了。”
二檔頭抱拳,取了張絹紙拓着那腳印。梁上位置狹小,司扶風便翻身落下來。
恰好一個的沉碧身影踏進了佛堂,塵埃緩緩游弋而下,像一場細碎的雪。而那人披着月色站在朦胧雪影裏,一身墨綠暗光流淌,仿佛含墜了月光的古玉。
真真是青竹寒松、貴氣盎然,一時間叫人滿目生輝,竟挪不開眼。
司扶風便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而姬傾卻擡手替她拂開頭頂的灰塵,笑容不知為何,竟有些許的落寞和無奈。
司扶風正笑着說:“我們有些頭緒了,那賊人應該不久便能抓住……”
然而瞥見姬傾的神色,她便愣了愣,偏着頭有了微微的疑惑:
“廠公這神色,是恪王死了?”
姬傾便被她逗笑了,然而那溫存的笑只是一閃而逝,轉眼便沉沒在隐隐的悲傷和沉默裏:
“恪王……暫時不會死了。”
“皇上不能在短時間內失去兩個孩子。”
司扶風猛地攥緊了他古雅凝碧的衣袖,睜大了眼睛:
“廠公,這是何意……”
姬傾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拂開發鬓的塵埃,聲音幽涼渺遠:
“東宮方才傳來消息。”
“太子舊疾複發,情勢危急。”
“怕是,熬不過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