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之後,朝堂之間原本消弭了一陣的黨派之争,忽又洶湧起來。
先,衛太傅未遭貶斥之前,黨羽從衆招搖過市,朝堂多以衛黨馬首是瞻;其後,衛黨被整饬打壓,一時之間,朝堂諸官員人人臨危自保,左右觀望;後,項氏一門榮寵光耀:項懷戎升補太傅,項穆主動請纓西闵戰場,聖意雖未決卻嘉其忠心,其領兵升階也無不希望,項靈芸又尊享皇太子妃的稱號——項氏與太子之利益共同已是昭然,結黨水到渠成。
可令諸位官員将領費解的是:多年來一直功勳顯赫、不參與任何朋黨之争的安寧王桓逸,居然在西闵戰事瀕臨之際,一反從前謙和順服、獨善其身的處世之道,反而與三皇子、三皇子母系燕氏、安世王桓遐、衛密舊羽等結起黨來,事事處處與太子相争。而貞和帝桓述的态度更是諱莫如深,一時偏袒三皇子,一時側重太子,讓一衆大小官員着實揣不得聖意,卻都隐隐的對太子地位之穩固度産生了懷疑。
西闵邊疆告急,安寧王桓逸找出各種借口,拒不領兵一拖再拖,幾次惹得貞和帝龍顏震怒,原本親和的君臣兄弟之間龃龉漸生。期間,征虜将軍項穆又幾次提出請纓,卻被桓逸以戰場形勢、軍法對策、迂回應變等難題問住,那項穆縱有征戰之心,無奈在貞和帝面前不能嚴謹對答戰場應對之策,貞和帝雖嘉其忠心昭昭,但畢竟還是不放心——紙上談兵尤不及,況實戰乎?
而從前向來隐匿出世、避禍不及、唯當閑散王爺為己願的安世王桓遐,也不管不顧的出走安世王府,交游應酬起來。不知何因,桓遐與原本疏離的兄長桓逸愈發親近,三皇子桓榉也與這兩位叔父走動頻繁,從前勢單力薄的三皇子得安寧王桓逸之庇蔭籌謀,驟然之間勢力猛漲。
這一日,安世王桓遐呈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上記載了幾樁人命案:貞和四年八月,正五品步兵校尉黃志遠之毒殺案;貞和五年三月,七品太常丞韓蕭之謀殺案;貞和五年六月,知州邢忠禮之謀殺案等,這些案件當年雖被定性為意外身亡,但樁樁件件後背皆指向安世王桓遐與太子桓桁,安世王桓遐上書懇求貞和帝下旨徹查,為其洗脫背負多年的嫌疑之名。折子中詳細記載了每個被害人其時所處的官職與所依附的勢力以及被害之時與桓遐和桓桁之間的糾葛,這折子有的放矢,就是沖太子來的。
次日,安寧王桓逸又上了一道折子,折子中說,桓逸已于今晨将高總管抓獲,供訊得知其為西闵人,并長期藏身于領軍長史李彥的家中;上面詳細敘述了高總管掌握下的刺客整體情況及後期分配刺殺任務的情況,刺殺官員的名單竟與桓遐上折請求徹查的幾件謀殺案相吻合。
李彥一直跟随項穆,李彥被供了出來,項穆首當其沖,難辭其咎。
這兩道折子,便将太子桓桁倒懸熱釜沸水之中,置于風口浪尖之上。
貞和帝自是怒不可遏,禦書房內呼啦啦的跪倒一片。
“瞧瞧你幹的好事!”貞和帝把桓遐和桓逸的折子甩到桓桁的臉上,一腳踹翻了他。桓桁小心翼翼地撿過折子略看一遍,頓時大驚失色。
“父皇,真的不幹兒臣的事啊……請父皇明察……兒臣萬萬不可能去戕害我朝的朝廷命官啊……兒臣日日守在東宮,如何能于千裏之外、買兇殺人?定是那西闵的奸細誣陷兒臣,欲挑撥離間我們的父子之情啊……父皇……”太子桓桁匍匐在貞和帝的腳下,涕淚悲泣。
“兒臣也不知是何時得罪了三叔和四叔,三叔和四叔這幾日的樁樁件件都是針對桁兒而來……桁兒自小就跟着三叔一起長大,三叔待桁兒也最為親厚……三叔看着桁兒哪裏做得不對,像小時候一樣,打幾下罵幾下都好,桁兒定然改過,為何卻要這般誣陷桁兒?可還念及叔侄之情……”桓桁跪行向同樣跪在一旁的桓逸和桓遐,伸手抓住兩人的衣袖,面上悲色盡顯。
“父皇,兒臣以為太子所言甚是,此事恐怕另有隐情,萬一誠如太子殿下所言,此為為西闵離間之計,恐傷我朝股肱,還望父皇明察。”說話的是三皇子桓榉。
項穆和項懷戎跪在一處,聽見為太子出頭的是三皇子桓榉,不由得一怔,父子二人心下思量,以為此舉只是三皇子故意要在貞和帝面前賣乖讨巧,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而已。
不料桓逸也開了口,為太子辯解,“陛下,先前四弟呈上的折子與臣呈上的折子所奏內容太過嚴絲合縫,臣以為事出反常皆有妖。先前,聽四弟說起那數起朝廷命官被謀殺之事,每樁案件皆将四弟和太子纏繞其中,四弟指天為誓并未謀殺一人,臣心中狹隘,便私以為是太子行為不端,鏟除異己。”
桓逸頗含深意地看了桓桁一眼,接着說,“今晨,臣手下禀告抓獲了高總管,急審之下,所說供詞竟然同昨日四弟上折所奏契合,臣半信半疑,卻也不敢耽擱,急忙奏報,臣所作所為确實魯莽,欠深思熟慮,不經推敲明察便将太子卷了進來,此時細想,這件事情直指太子而來,太過湊巧。”
桓逸看着貞和帝的臉色漸霁,頓了頓,“若果如榉兒說言,此為西闵離間計……算起來,第一起謀殺案發生在貞和四年,就是說,這兩年多敵人一直就在我堂堂元啓王朝布局設套,一步一步陷害桁兒和四弟,意欲讓我元啓禍起蕭牆。”
“臣請罪!是臣考慮不周,魯莽上折!請聖上明察!”桓逸跪拜。
“臣也請罪!實在是這幾年屢次被冤枉,無辜背了數次黑鍋,臣心下不服忿恨、以常戚戚之心度人,才冒然上折以為太子德行有虧,險些中了敵人的圈套!望陛下明察,還臣也還太子一個清白!”桓遐也跟着請罪。
跪在一旁的桓桁、項懷戎、項穆等人被這忽然的轉折弄得不明所以真假難辨,不知是該驚喜還是慎微,更害怕是這幾個人合謀布的圈套。
“當務之急,臣還請陛下嚴審李彥和高總管,查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項懷戎叩首,慣常嚴厲剛直的臉上意欲堅決,“懇請陛下将犬子收押問訊,若是犬子确有參與行事,臣絕不包庇!”
“爹,你……”項穆愕然地看着項懷戎,項懷戎淩厲的目光向他掃來,把項穆一肚子的話都憋回了腹中,不得不說順着父親的意思說,“微臣懇請陛下收押,以證清白。”
太子桓桁将臉埋在跪曲的雙膝中,讓人看不見臉色和神情,心下卻起伏非常。這兩道折子突如其來,讓他猝不及防。本以為當初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謀殺,卻被桓遐發現了端倪,雖然他折中所奏不及桓桁所作十分之一,但也足夠讓桓桁驚慌失措。更想不到的是,桓逸居然随後就抓到了高總管,供出了李彥。如果順着李彥循跡,不難發現更多的線索指向項穆和桓桁。
可又不對。如果是高總管所供,那麽桓逸折上所奏的謀殺案要比桓遐折上的謀殺案要多上十倍,這些殺手都是經由高總管的指令去執行任務,為何其供出的單單與桓遐的奏章相吻合?高總管既然供出了李彥,那這兩個人都要舍棄了,越快做掉越好。
桓桁此刻的腦海非常混亂。到目前為止,他的籌謀與秘密已經被揭開了冰山一角,若隐若現的冰山一角,令他感覺不安的是,既然抓到了高總管,那麽揭露的不應該是這麽小小的一角,應該還有更多的罪證暴露出來,可以目前的态勢看,卻貌似只暴露了這麽一點點。
桓逸、桓遐和桓榉,葫蘆裏究竟賣得是什麽藥?不管是什麽藥,快為上。他要快些出手,湮滅證據,掩埋線索,處理活口。從前是敵明我暗,現在依舊要保持這樣的局勢,不能颠倒被動。
貞和帝面色陰沉,看着腳下跪着的一群人,指着他們冷然道,“若不是爾等各自為謀、結黨牟利,如何惹來此等兄弟阋牆離間之計?汝等各自為主,并不把朕放在眼中,朕還沒死呢,就都開始觊觎朕的龍座、找尋下個主子了!其心可誅!”随手拿起墨玉鎮紙甩了出去,砸到了桓逸的左肩,桓逸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你們幾個統統罰俸一年!讓大理寺和禦史臺好好給朕審個明白!項穆收押!都滾回府去閉門思過!”
當晚,芰荷院。
“是跪了多久?膝蓋都跪青了。”白簡拿着沾滿藥湯的熱布巾敷在桓逸的膝蓋上,蹙着柳眉,十分心疼。
傍晚桓逸剛一回府,耿一侖就偷着跑過來告訴白簡,說是一行人在禦書房裏跪了一下午,王爺剛剛從宮裏出來的時候走路都有些跛。耿一侖卻并不知道貞和帝将墨玉鎮紙砸到了桓逸的左肩,桓逸也沒有說。剛出禦書房時,桓遐近身細問砸傷沒有,桓逸只是笑着說擦到了衣角,并未砸到。可貞和帝使出怎樣的力道、力道中帶了多少憤怒,這一砸,讓桓逸了然。
“本就不妨事,是墨兒太嬌貴我了。”桓逸雙手握拳支在榻上,身子微微後仰,笑得放松又和暖,與禦書房內铿然的安寧王判若兩人。
白簡嗔了他一眼,雙手沿着膝蓋周邊輕輕推拿。
“宣州城那邊我已安排妥當,已經命人在府邸近處買了屋子置辦成醫館和香鋪,一應物什已準備齊全,等你過去的時候,就可以營業了;人手也都挑穩妥的準備好了,都是多年來跟着我的人,放心用着就是。還有靈蘭閣,這邊一直會有人守着,等師父師娘雲游回來,也有人接應着,不會撲了個空。”桓逸半眯着眼,享受着她輕巧舒适的推拿,緩緩地将近日來安頓好的事情告知她。
“唔。”她淡淡的應了聲,并不擡眼,“知道了。”
“怎麽了?不高興我這樣的安排?”他瞧她興致并不高昂的樣子,不禁細問。
“不是。”她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拙然,你近日所行之事均是兇險異常,夜裏也睡得不甚安穩,我見你眉心總是蹙着,思慮着布棋落子、運籌帷幄。我雖然相信你的智謀,但也難免惴惴。”
白簡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将頭輕輕枕在桓逸合并的膝蓋上方,娓娓傾訴:“将太子繩之以法之後,你就要領兵西闵。心中也明知道戰事結束之日,就是你我安心厮守之時,雖然瘴疠已不成險阻,但沙場刀劍無眼,我還是會亂想會擔心。更何況,你這次誓要殺進西闵腹地、甚至殺了西闵國君,這其中艱險,又豈是尋常沙場可比?”
白簡伸手一只手握住桓逸的大手,“這是你的夢想,我知道,我也不會阻攔你。”她飄忽一笑,“古往今來,如郭子儀一般得享‘富貴壽考’也止一人爾,起落坎坷何其難求。反而得‘功遂,身退,天之道’者頗多,在極致的巅峰勇退,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這番風景看透,我想你也定無悔無憾。”
“墨兒……”桓逸動容,輕輕喚她,她總是最懂他,從那次月下對飲到如今,唯有一個她走進他的心裏。
“我知你一身系天下安危,我也定會在宣州城乖乖聽話的等你功成身退。拙然,這世間與我至親之人只有三位,我縱然可以佯裝淡定,卻難掩心底的慌亂。雖然還未到分離之時,我卻已害相思之症……”她有些赧然,莞爾,“想到近在咫尺的輕別離,就恨不得時時刻刻守着你。不管白贲在人前是如何的冷靜傲然,轉身之後,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個純粹女兒心性的白簡,你懷裏的女人,而已。”
“墨兒……”桓逸剛要啓齒,就被白簡用手指輕輕按住了唇,她嫣然一笑,“不要說,讓我說完……唔,難得我觍顏跟你說情話……”她抿了抿唇,輕輕念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她清亮的雙眸含情,唇角上揚成他最喜歡的弧度,呢喃,“還有一首……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不管是處于廟堂,還是置身沙場,拙然,我要你時時刻刻因為我,護得自己周全,因為,我恐怕我自己,離了你,會活不下去……”她将他的大手遞到唇邊輕吻,“我很貪心,我貪戀紅塵閻浮,貪戀華服美食,貪戀山水佳音,更貪戀你!我想堂堂正正的以女子的姿态站在你身邊!如果沒有你,這人世間的一切又有何所眷戀!”
“你知我是孤兒,雖師父師娘極有可能知我身世,但我并不想去探究;所以,也可以說,我在這人世間,并無血親。但我想要有血親,我不僅要愛我甚深的師父師娘,不僅要你,還要你的骨血。我想生養一個有着你一半血脈的男孩兒,從他身上看見小時候的你;過幾年,我們再生養一個女孩兒,你定然也會寵她寵得緊……你欠我的好多……欠我一個好好的靈蘭閣,欠我一個安穩的生活,還欠我一雙兒女……唔,對了,還欠我一套首飾呢,到時候,你要親手給我戴上……”她的話語輕柔,原本清淺的聲音因為包含希翼和柔情而越發的軟糯,像一根羽毛,輕輕的拂過人的心尖兒……
“好,墨兒要什麽,我都給你……”他俯身,把她拉進懷裏,裹在身下,又探出身去吹熄了燈。
“唔,拙然,為什麽要吹熄燈……嗯……我今日還學會一闕柳三變的詞,背給你聽可好……”白簡的聲音漸漸模糊斷續。
“什麽詞?”桓逸黯啞着聲音問。
“本來是應……應景的詞……可你熄了燈……就不應景了……欲掩香帏論缱绻……先斂……雙蛾愁夜短……催、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鴛衾圖暖……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留取帳前燈……時時……時時待看、伊嬌面……”一阕詞念得斷斷續續不成句子。
“哪裏看來的淫|詞豔|曲?”桓逸一頓,輕輕的一巴掌打在白簡的嫩臀上。
“啊……你、你書房裏啊……”她嬌嗔。
“……”他無語。
寅時末,窗外傳來輕聲內斂的詢問聲:“王爺……”
“等會兒。”桓逸這幾日睡得都不沉實,耿一介的一聲輕喚,就讓桓逸警覺的蘇醒過來。他輕輕抽出壓在白簡頸下的手臂,給她蓋嚴雲被,起身下地披衣,繞開屏風,出了房門。
“何事?”桓逸壓低了聲音,示意耿一介往松園書房方向走。
“高總管于醜時三刻死在了大理寺的監牢裏,李彥咬斷了舌頭,拒不招供。”耿一介快步跟在桓逸的身後,依舊壓低了聲音回答。
“呵,如此甚好!”桓逸愈發清醒,“桓桁和項懷戎有動作嗎?”
“有飛鴿傳書,被我們的人截獲,又放了。”耿一介遞上一張不大的抄滿字跡的宣紙。
“丢卒保車。把項穆推出來先頂着?唔,不錯,還有鴻門宴!”桓逸冷冷一笑,“桓桁這是想快刀斬亂麻!好!越快越好!我也等不及了!”
“王爺,要赴宴麽?明知是鴻門宴?”耿一介猶疑地問。
“赴宴!當然要赴宴!就怕他不是鴻門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桓逸招手,耿一介附耳傾聽,面色凝重。
“屬下遵命!”
“一介,成敗在此一舉!務必審慎!”
“王爺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