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簡這一日過得着實難捱。
早晨桓逸剛剛起身時她便醒了,裝作無知無識地睡着,卻莫名地惴惴不安,心神不寧。
早餐時裝作不經意地問起,才從翠陌那裏知道,桓逸早早就出了王府,帶着耿氏兄弟一起。
一整個白日裏,不但不見桓逸,連耿一介和耿一侖也不見蹤影。
到了夜裏,桓逸和耿氏兄弟依舊沒有回府。雖然往常桓逸也會留在宮中過夜,但總會派人來報與她知曉;而今日,卻沒有人來告知她。
已過了子時,白簡在榻上輾轉難眠,帳內爇着的安息香也絲毫不能助眠,寂寂長夜薄衾寒,難免胡思亂想,心底越發不安。這一夜未曾入睡,心裏總是安慰着自己,也許下一刻他便會如往常般推開房門,悄然地擁她同眠。
剛要恍惚入睡時便聽得窗外有細碎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隐隐約約聽着,是翠陌和耿一侖。
“耿小哥,王爺可回府了嗎?先生昨日一直心神恍惚,雖然不問,但我也看出她很擔憂,煮茶時失神,手都燙傷了。”翠陌既對白簡忠心,又很會察言觀色,早起看到耿一侖來芰荷院,急忙上前壓低了聲音詢問。
“昨日情勢煩亂,忘記差人回來告知無咎公子一聲,王爺醒了就罵我不懂事。這不,急忙趕回來,還請翠陌姑娘等公子醒的時候轉告一聲,王爺這一兩日都留在宮中,請無咎公子不必擔心。”
“咦,耿小哥,你這衣襟上……是血嗎?你受傷了?”翠陌擔心地問。
“噓……”耿一侖噓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接下來說了什麽,白簡在房內卻是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了。她覺得不對勁,匆忙地起身,抓了件大氅裹住身體,汲着鞋子就沖了出來。
門外喁喁交談的兩人聽見房門忽然拉開的聲音一驚,頗有些慌亂地看着沖出來的白簡,一時都怔住了。
還是翠陌先反應過來,輕輕地喚了聲,“先生,怎麽這麽早就起身了?”
白簡沒理她,直接沖到耿一侖的身前,不管不顧地伸出那只燙傷的手抓出他的衣襟,垂眉細看,果然看見耿一侖黑色的武服上有一片幹涸的血跡,看位置和形狀,應該是從別人身上染過來的。白簡的心髒猛一收縮,臉色慘白,鷹隼一樣的眼神盯住耿一侖,“說,衣襟上是誰的血?是不是你們王爺的?”
“不,不,不,不是呀……”耿一侖被這樣的白簡吓了一跳,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緊張肅殺的神色。
“不是?好。那你告訴我,昨天你們王爺都做了些什麽?昨天為何沒有人來告知我桓逸不回府?你衣襟上沾染的是誰的血?”白簡冷哼了一聲,“耿小哥,你是不會說謊的人,如果是耿大哥在這裏,也許還能騙過我。但是你嘛……”她奉上一記淺笑,“你也知道我跟你們王爺是什麽關系,你怎麽了你,你家王爺也不會拿我怎麽樣。或許,耿小哥想嘗嘗‘百蟻噬心丸’的滋味?”
“別別別,我的姑奶奶啊……你說你沒事兒醒那麽早幹嘛呀,還偷聽人家說話……我就是來傳個話的呀……”耿一侖聽到“百蟻噬心丸”這幾個字,虎軀一抖,心裏懊惱地想,要不是在鴻門宴走了一遭險些不能生還,心中惦念着翠陌姑娘,想來看她一眼,自己也不用巴巴地主動來傳話,也不會被她抓個正着被她威脅。唉,王爺又該罵他蠢了……
耿一侖很沒骨氣的招了供。
聽完耿一侖講完昨日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鴻門宴,白簡的心都漏跳了好幾下。雖然房間內籠着火盆,可她仍覺得渾身冰涼。
“……王爺已經醒過來了,太醫說這兩日不宜挪動,再過兩日就能回府靜養了。今晨王爺蘇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趕緊回府報信,王爺他怕你擔心……他不想你現在就知道他受傷的事情……”
“既然醒過來了,就好。耿小哥,多謝你了。回頭轉告他我很好。你去忙吧。”白簡清淺一笑,心緒還未曾平複。
置之死地而後生。
白簡一個人呆怔地坐在圈椅上,腦海中一幕幕,都是耿一侖講訴的情形。
昨日清晨桓逸被耿一介叫走之後,桓逸安排妥當一些事宜之後便進了宮。朝會之後,太子桓桁邀請桓逸、桓遐和桓榉赴宴,三人欣然前往。
酒過三巡,桓桁忽然間摔了酒杯,一群甲胄齊整手持長刀的衛兵沖進宴會廳,将桓逸、桓遐和桓榉團團圍住。
“桁兒這是做什麽?欲取吾等的性命麽?”桓逸面不改色,淡然相問。
“然也。”太子起身,傲然直立,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笑。
“相煎何急!”桓遐冷哼。
“看這情勢,吾等今日是別想活着走出這宴廳的門了。敢問太子殿下,取了吾等性命,你如何向陛下交代?今日對吾等邀約,很多朝中大臣可是都看見了。還是你能做到毀屍滅跡,不留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懷疑不到你的頭上?”桓逸不動聲色地擋在桓榉身前,依舊是慣常不疾不徐的語速。
“呵,何須交代!殺了汝等,這龍座便唾手可得。”
“桁兒,你殺吾等之心已決,是嗎?”桓逸問得深沉。
“是。”桓桁答得爽利。
“既如此,桁兒,看在叔侄一場的份上,還請桁兒給為叔解惑,不要讓本王死不瞑目。本王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桓逸似認命一般,識時務地環視被刀兵包圍的自身,落寞地垂下了雙臂和眼簾。
“好,準你做個明白鬼。”桓桁躊躇滿志,很大度地擡手示意他提問。
“之前你四叔呈的折子上所奏命案,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是。”
“幾次暗殺于本王,也是你做的,是不是?”
“是。”
“項氏父子、李彥、高總管,都是你的人,是不是?”
“是。”
“藏在朝中的西闵細作,就是你,是不是?”
“是。”
“本王的項上人頭和戬、蕲、欽、德四大産糧重州,是你與西闵締交的條件,西闵允諾你我朝和西闵的永絕戰事……以及助你登上皇位,是不是?”
“這些……你如何得知?你既然知曉,為何不禀告父皇?反而今日落到我的手中,成為刀俎下的魚肉?”桓桁因桓逸的話驟驚,心底細細揣摩一番。
“這江山終歸是桓姓江山,我如何也不願意相信,桁兒你居然舍得拿你的祖父、父親浴血打下的江山,去跟西闵做交換皇位的條件。我一直沒有禀告陛下,是因為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除非你在我面前親口承認。”桓逸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其實只是做給應該看到的人看。
“縱然我現在供認不諱,為時亦晚矣。如果你早些禀告皇帝,那麽你還能保住項上人頭;不過現在,桓逸,你再也沒有生機了。”桓桁冷哼,“最近這段時間,你一直在跟我作對,你以為聯合一些鼠輩、擡舉桓榉就能興風作浪嗎?我籌謀這一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為什麽?桁兒,為什麽,這江山早晚都是你的,你為什麽就這樣等不及?我的命不重要,那戬、蕲、欽、德四州可是重中之重啊!你舍了這四州,元啓就要有三分之一的百姓遭受饑餒!為了早晚屬于你的皇位,這麽做,你于心何安?!”
“哼!桓逸,你少在這裏教訓我!我不是你,不舉了就轉身去好龍陽!為什麽?想知道為什麽?好,今日我便告訴你!為了女人,我心愛的女人!我咽不下這口氣!我高高在上的父皇,搶了我心愛的女人!我只有早日坐上龍椅,才能搶回紅衣!”
此番話說完,為衛兵包圍的三人皆是一愣,不知其中還有此等隐情。
“紅衣,也就是現在被打入冷宮的裴昭容。當年我對父皇求娶過,父皇不肯将她嫁于我,轉身便選了秀女、納入後宮,寵幸之後又不肯善待,不出半年,便聽信其他賤|人的讒言,将紅衣打入冷宮……我恨!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我喜愛的人或者物,被他奪走!只有我坐上了龍椅,這元啓的一切才都是我的!我想要的,別人再也奪不走!只有我不要的,沒有我要不到的!”裴紅衣被奪,并不是說明桓桁對這女子有多深的愛戀,只是激發了他心底的不安意識,一種類似守財奴般的意識。他從小便知這元啓的龍座與江山會盡數歸他,也便潛移默化地将天下所有稀有珍貴的物什列為己有,于是,現在貞和帝賞玩的女人、把玩的寶物,都令桓桁有一種被他人搶奪占有的焦慮和嫉恨。
桓桁的這段話說完,桓遐嗤笑,桓榉渾身發抖,桓逸默然,心中想着,如果貞和帝要搶白簡,他會不會也同桓桁一樣的憤怒成狂。褒姒一笑可傾國,如果真心愛上一個女子,确是難擋沖冠之怒。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吃飽喝足,該送你們上路了。”桓桁收斂了情緒,平靜地問。
“最後一個問題,”桓逸想了想,開口,“你剛才說殺了吾等無需向陛下交代,是不是除了這裏的鴻門宴,陛下那邊你也下手了?”
“是。”桓桁停了停,笑容明媚,語氣慷慨,“大勢已去,拖延個一盞茶的功夫對吾無損,對汝等亦無益。我頗念多年的叔侄之情,将此間詳情講于汝聽,汝等知曉這許多之後,便可瞑目上路了。三叔,有四叔和三弟陪着,黃泉路上也不寂寞。”桓桁擡手號令,“殺!”
號令之後,衛兵們步步逼近,毫不客氣地舉刀向桓逸和桓遐砍了過來。桓逸和桓遐背背相對,有意将桓榉護在中間。桓逸利落地從腰帶中抽出一柄軟劍,既赴鴻門宴,又焉能沒有防備?桓逸久戰沙場,武功自是不弱,出手快狠準,迅速解決掉兩名衛兵,劫過兩把長刀扔給桓遐和桓榉。
被幾十個訓練有素的衛兵包圍,确是兇多吉少,任是桓逸再骁勇,以一敵幾十,也是負隅頑抗、回天乏力。好在桓遐平日裏也是勤于習武的,而被護在中間的桓榉,也不是軟弱的纨绔貴公子。
厮殺近一刻鐘。
圍困中,桓榉怒斥桓逸,“救兵何在?”
“陛下,馬上就到。”桓逸前胸、大腿、雙臂各挨了一刀,血染衣袍,面不改色,凜然回答。
桓逸的話音剛落,宴會廳的大門便被踏破,貞和帝的随身侍衛、千牛衛隊長趙靖引着左右千牛備身,耿氏兄弟引着弓弩手和王府護衛一起殺了進來,在外圈将桓桁的衛兵團團包圍。兩名千牛備身率先将桓桁制服;擒賊擒王,桓桁被擒後,趙靖一聲大喊,“太子已被吾等制服,聖上再此,汝等繳械不殺!”
趙靖是貞和帝的貼身近侍、千牛衛衛隊長,趙靖在此,則證明是奉了貞和帝的旨意。弓弩刀兵重圍之下,桓桁的手下做不得困獸之鬥,紛紛繳械投降。
桓逸和桓遐均受重傷,而被二人護在中間的桓榉,雖然衣袍被長刀割裂幾處,卻毫發未傷。
趙靖護衛桓榉行至桓桁面前,桓榉擡手撕掉了臉上的假面,卻是易容的貞和帝!
桓桁看着眼前還未在厮殺中回魂卻難掩怒氣的貞和帝,驀然震怒又頹然絕望,扭頭恨恨地看向桓逸,“好!好你個安寧王!”活生生讓皇帝看了一場好戲!
“回禀陛下,宮中欲通過地道劫持陛下的逆賊和此間作亂的叛黨已悉數剿殺。”趙靖禀告。
桓逸和桓遐四目相視,交換了一個彼此了然的眼神,相繼癱軟于地。
“王爺……王爺……”耿一介和耿一侖的驚呼聲适時響起。
“來人啊!速擡兩位王爺進宮,傳太醫!”貞和帝發號施令,于危難之後回魂,視己衣袍雖有破損龍體卻毫發未損,才想起臨行之前桓逸拿着禦賜的雪蛛絲甲讓他換上。看着被人擡走的桓逸和桓遐血流不止重傷不支,想起剛才那短暫又兇險的厮殺中,兩位兄弟的誓死相護,貞和帝恻然有所感,似有愧色。
可貞和帝不知道的是,這樣的拼死相護,卻是桓逸精心設計好的,包括那件雪蛛絲甲。明明在桓桁動手之初就可殺進來救駕的千牛備身和護衛,偏偏被桓逸精心設置的障礙拖延了時辰,他用這樣的苦肉計,只為能讓桓遐在貞和帝面前争取更多的寬容、恻隐和愧疚,為桓遐謀得回到北方封邑的機會。
“怎麽這麽不小心?敷藥了嗎?”桓逸躺在榻上,拉住白贲端碗給他喂藥的右手,看着虎口和食指處的殷紅的燙傷,蹙緊了墨羽般的眉。
“不妨事。”白贲輕輕掙開,依舊舀藥汁喂他,眉眼之間,是清淡自如的神色。
“墨兒在惱我?”桓逸試探着問。
“沒有。”白贲輕嘆,“如何舍得惱你?”只是心疼你,恨自己不能分擔你的苦痛分毫。白贲看着山枕上因失血過多而蒼白憔悴的臉龐,心底不時抽痛。如果……如果救兵不能及時趕到,如果差以毫厘謬之千裏,如果他沒能躲開身體的要害處……太多的如果讓她後怕和惶恐。
“墨兒……”桓逸知她心下仍是惴惴,便安撫地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膝頭,一口一口認真的喝藥。
“這件事,便是真的結束了,對嗎?”
“是。剩下的事便與我無關了,我和四弟在府內安心養傷就好,雖然受傷,也算是求仁得仁,得以安枕。”桓逸溫和一笑,眼底是真正的放松。
“如此,便好。這諸番兇險,實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白贲将藥碗置于一旁,拿起絹帕為桓逸拭幹淨唇邊的殘留藥汁。
“這兩日才感覺,胸中壓抑盡釋,懸在頭頂那一柄劍終于被摘掉了。”桓逸卻不曾對她說,雖然桓桁及其黨羽已然暴露,貞和帝也已動手處置,但安寧王府的戒備和護衛并為懈怠分毫。誰也不能保證不會有漏網之魚,或者其他以命相搏孤注一擲者。
白贲伸手輕撫他的臉頰,靜柔不語。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我還沒問你,肩膀處的瘀傷是何時得來的?看着顏色,可不是跟刀傷一起得的,要比刀傷早。說實話,別想糊弄我。”
桓逸無奈地笑,終究還是被她發現了。本想跟着一身的傷痕混淆過去,卻不想瘀傷的顏色有明顯的差別。不能搪塞,就簡單跟她說了當日被貞和帝用鎮紙砸傷的情形。
果然,白贲冷了臉,冷哼一聲,“果然,聖上不愧是親征過的,這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啊。”心底甚至想着如何能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男人吃的虧扳回來,她才不畏懼什麽龍威帝顏的,自家男人吃了這樣的虧,着實讓她忿忿。
想是猜到她在想什麽一樣,桓逸笑得爽朗又狡黠,拉低了她的頭,附耳輕聲說,“相信我,墨兒,我這個虧真的沒有白吃。我請他看了一場好戲,這場好戲讓他的心痛遠遠大于我的傷痛。”至少,我無須手刃親子,也沒有直面那樣赤|裸|裸的背叛。
此番風波之後,朝中元氣大傷,貞和帝定要多付幾倍的心力才能整治回來,勞心勞力,傷心傷神,又豈是三年五載能複原的?處置了太子,清洗太子黨,親厚的三弟又将“殁于西闵沙場”,一直防備卻愧對的四弟将遠赴封邑……這一場戰役的贏家絕對不是貞和帝。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呀,新寫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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