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九支銅燈上搖曳, 黑色衣擺墨汁般流淌在羅漢榻上,浮動的銀閃像一整片明滅的星光,包裹着斜靠玉枕的青年。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 司仲瀛依舊悠然地合着眼,謝太傅含笑的聲音便在虛室中回蕩:

“殿下,我們又要啓程了。”

司仲瀛并沒有擡起眼, 只挑挑眉,發出一聲悠長深沉的喟嘆,仿佛剛剛醒轉:

“怎麽?謝太傅的大軍到京城門口了?”

謝太傅臉上笑容不變,只躬身抱拳:“殿下, 我們與外界的聯絡被切斷了,今夜,我們将冒死護送殿下出城。”

司仲瀛“嗯?”了一聲,濃重的鼻音裏哼出一個笑來:“怎麽, 您也會做這種兵行險招、毫無把握的事?”

謝夢萊幽幽嘆了口氣, 捋着胡子搖頭:

“老臣愚鈍, 實在想不出,姬傾那賊子是怎麽猜出我們在鎮北将軍府上。本以為是萬無一失的計劃, 如今卻被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代嶼和芳瑚怕是出了事,北境已然戰事四起, 但外面的人得不到殿下的消息、不敢貿然舉兵,只怕要錯過此次良機。”

“何況, 臣懷疑姬傾已矯招、準備扶宣王上位, 一旦宣王繼位,我們再想以勤王的名義起兵,只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

“所以眼下,只能拼死一搏, 還請殿下與臣等齊心,殺出重圍!”

司仲瀛忽然發出低低的笑聲,華貴的衣料随着他顫動的身體窸窸窣窣地抖起來,那笑聲震動在他胸膛裏,全然是涼薄的譏諷:

“勤王?”

“勤王與我何幹?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們愛怎麽玩鬧,便怎麽玩鬧去吧。”

謝太傅并不惱怒,只謙卑地拱手一笑:“既然殿下發話,那就請恕老臣無禮了。”

他朝跟在身後的兩個黑衣武士招招手:“伺候殿下服藥。”

黑衣武士們奉上了藥丸,司仲瀛卻并沒有反抗,他嶙峋的手拈起藥丸,于修長的指尖把玩了片刻,不過勾起一點笑,張口便扔進了嘴裏。

黑衣武士示意他張開嘴,司仲瀛便挑起眉,大方的給他看了看濡濕的舌。黑衣武士搖搖頭,讓他把舌頭擡起來,司仲瀛無奈地嘆了口氣,舌尖抵住上颚,露出的殷紅軟肉裏并無他物。

武士們這才朝謝夢萊點點頭、退了下去。

謝夢萊滿意地一揮衣袖,拱手微笑:“請殿下稍待,老臣這邊準備好,立刻來接您。”

司仲瀛的眼睫微微地顫,他晃了晃、像是搖搖欲睡般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門扉吱呀一聲合上,朦胧的寒光裏,窗紙上映出他們離開的影子。司仲瀛的左手便死死扣在榻邊,手背青筋勃動,而那右手卻顫抖着伸向自己的口中。

一陣痛苦的嗚咽裏,黑漆漆的藥丸随着混着血絲的涎水一道落在地面。司仲瀛的手無力地垂下來,他趴在榻上,身體劇烈的起伏着,唇角一點亮晶晶的血絲跳蕩着火光,薄唇上泛着水漬。

然而那唇很快被尖牙咬住,他低低地笑起來,眉眼裏勾起迫人的恨意。

他絕不會離開這座城。

這裏有毀滅的氣息,那是他等待了一生的味道。

是複仇的味道。

……

“今夜,京城的每一道巷陌裏都布滿了錦衣衛和東廠的眼線。”姬傾再次披上了暗金的甲胄,他将長刀挎在腰間,金帶勒出一道自上而下收攏的利落線條。

司扶風點點頭,朝他揚起個明朗的笑容:

“我去城東支援,城北有段瀾和大檔頭,城西有二檔頭,城南可就靠你了。”

姬傾挽上長弓的時候笑了:“幸好京城底下沒有地道,不然地下咱們還得派人守着。”

司扶風也笑了,她調轉馬頭,高高束起的長發在風中飛揚着、蜿蜒出一道遒勁的墨色:

“那就派應太醫在地下守着,我看他總是戰戰兢兢的,特別像我哥養得田鼠。”

提督府裏,咬着紗布縫傷口的司搖光和剪短絲線的應慎同時打了個噴嚏。

而提督府外,鎮北将軍府不遠處的巷子裏,驟然響起一聲炸裂般的轟鳴。司扶風和姬傾對視一眼,她緩緩搖頭:

“恐怕是疑兵。”

她話音未落,京城四角的巷子裏都陸續亮起了鳥铳撕裂黑夜的火花,姬傾嘆了口氣:

“他們定然四處都埋伏了人,以吸引我們的注意。我們不知道他們究竟在何處,不得不去看看。”

司扶風點點頭,提起寂滅天,槍尾在他腰眼輕輕一戳:

“注意點,別讓他們把你打傷了。”

“若是打傷了,我可不好上下其手了。”

她說完還挑挑眉,笑得春風得意。

姬傾望着她領着馬隊沖進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個笑:

“說好的、不是見色起意的人呢?”

……

星辰在夜幕閃爍,與星光一同明滅的,是鳥铳襲擊時炸開的火花。

京城的夜仿佛落下了閃光的雷。

四處綻放着火光與哀嚎,如雨的鉛丸撕開黑夜,有的炸裂在牆體中,有的穿透了錦衣衛的身體、爆開血紅的花。

之後便是慘烈的短兵相接,每個人都拔出了雪亮的刀刃,雙方都在巷陌中沖刺,滾燙的血縱橫潑濺在冰冷的積雪上,溝壑間流淌着暗紅的水,急匆匆的水聲宛若一場血雨的洗禮。

黑衣武士極速穿梭于巷陌間,最終在城北的巷子前停下了腳步。他朝披着鬥篷的老人跪伏下來,聲音刻意地壓低:

“大人,按照原定的計劃,同胞們已經用他們的血肉引開了錦衣衛,通往德勝門的路暫時暢通着,請大人盡快啓程,我們将為你守好後方。”

謝夢萊在他的肩頭拍了拍,聲音滄桑而堅定:“榮光與爾等同在。”

黑衣武士拔出了他的長刀,呼喚着幾個同伴,為謝夢萊讓出一條路。

曹蓬山和背着司仲瀛的武士并行其後,一衆人走得極快,不斷有火光和刀兵聲迸濺在他們身周的巷子裏,但他們仿佛聽不見厮殺的吶喊,只披着夜色、掠着冷風,一路往北邊的城門沖去。

一小隊騎馬的錦衣衛恰好從他們前方的道路掠過,曹蓬山一把拉住了謝夢萊,機敏地擡手。所有人在一瞬間蹲了下去,借着牆根的陰影,試圖躲過那些錦衣衛的勘察。

就是在這一刻,司仲瀛驟然睜開了他飛挑的眼睛,他裂開一個無聲地笑,猛地拔出了發髻上的金簪。那簪子閃着驚心動魄的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般,狠狠紮進了武士的耳中!

撕心裂肺的慘叫撕破了夜之陰影,所有人都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剎那,便有嘶鳴的馬兒調轉了方向,朝着巷子裏沖過來。

“這裏還有人!”

為首的錦衣衛揮舞着長刀,向身後的同伴們大聲呼喊。

曹蓬山擡起了他的胳膊,袖子裏有咔嚓一聲機弩的輕響,塗成漆黑的弩箭呼嘯着穿透了錦衣衛的胸膛。潑灑的血色裏,錦衣衛從馬背上歪倒下來。

然而已經晚了,一整隊舉着火把的騎士朝他們沖了過來。曹蓬山一咬牙,架起鳥铳就要往前沖,卻被謝夢萊一把拽住了胳膊。

謝夢萊的眼睛在火光裏瞪出了血絲,他目眦欲裂地朝曹蓬山大喊:

“哪怕司仲瀛死了,你也不能死!”

黑衣武士們怒喊着朝錦衣衛們沖了上去,片刻的喘息間,謝夢萊拼命地推着曹蓬山往巷子裏逃:

“你走!哪怕再隐姓埋名幾十年,你也要活下來!”

耳邊響起駿馬的嘶鳴,司仲瀛已然策馬而去,他的大笑和衣袂一同在晚風中飛舞,宛若一朵漆黑的狂花。

曹蓬山咬緊了牙關,抓着謝夢萊就往另一條巷子裏撤。然而剎那間,四周的巷子都湧進了舉着火把的人。

仿佛無數條燃燒的巨龍将他們困在小小的夜色中央,他們與剩下的幾名武士背靠着背,成了異鄉垂死的困獸。

曹蓬山和武士們架起了鳥铳,巷子裏響起一陣又一陣炸雷聲。他們用的是普通的鳥铳,比起遠距離作戰的魯密铳,雖然準頭不精,但貴在續彈。幾個人輪流打了二十餘槍,然而大部分都只是在牆體上濺起炸裂的碎石,一時間止住了錦衣衛們的步履。

手裏的铳托已然滾燙,曹蓬山正要咬牙塞進鉛丸,旁邊的武士手中卻炸開了刺目的火光,武士一聲慘叫,捂着鮮血淋漓的眼睛在地上扭曲打滾。

謝夢萊按住了他的胳膊,滄桑的眸子緩緩擡起來,裏頭映着遠處蟄伏靜默的禁宮:

“我們失敗了。”

“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失敗過很多次。”

“只要你活下來,榮光的火種就永不會熄滅。”

兩鬓斑白的老人突然扯開了自己的大氅,他的身上纏繞滿了火藥的紙包,曹蓬山瞪大了眼睛。

他們所剩的火藥并不多,但謝夢萊以必死的決心,肩負在了自己老邁的身軀上。

“大人您……”

曹蓬山死死扣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的臉上依然沾滿了黑色的硝煙,他的皺紋在火光下爬滿了笑意,散碎的白發飄舞着,像雪白的煙:

“你那日問我憐奈衣的事,應當是知道你與她的關系了吧?”

曹蓬山點點頭,咬緊着牙關,眸中已然沁出了熱淚。

謝夢萊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這樣的真摯笑,是謝璀從未見過的感慨和不舍:

“親王啊,這麽多年、委屈您給自己的兄弟做仆人了。”

“您身上流淌着天皇和憐奈衣公主的血,是不摻雜任何外人血脈的高貴純血,是他們兄妹的至高結晶。您那同父異母的瘋狂弟弟只是我們的工具,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想踩着他的肩膀,最後将大胤的江山歸于您的掌中。”

“老臣沒有家人,一直把您當成自己的孩子在培養。但以後,老臣不能為您保駕護航了,榮光會為您指引道路,老臣就在榮光中!”

老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了眼眶泛紅的青年,他大喊着朝錦衣衛們撲去,對黑衣的武士們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用你們的身體,保護親王!”

武士們在一剎那紛紛扔下了武器,他們張開雙臂朝曹蓬山撲過來,将他淹沒在□□組成的聖盾下。

錦衣衛們還沒反應過來,巷子裏驟然爆開了沖天的火焰,一陣震撼大地的巨響裏,磚石碎瓦宛若堅硬的隕星潑灑在夜幕中。

內髒破裂時、黑衣武士們發出瘋狂的大喊,錦衣衛們被火焰吞沒。

火龍沿着巷子蜿蜒的脈絡咆哮,不斷有人慘叫着跌下馬來,不過剎那,四周的巷子裏便被起此彼伏的哀嚎填滿。

曹蓬山從耳鳴的暈眩裏清醒過來的時候,巷子裏還有渾身裹着火焰的錦衣衛在打滾哭嚎。他摸了摸耳朵,一手的血,于是便杵着刀踉跄着起了身,朝謝夢萊奔去的方向,搖搖晃晃地走。

巷子裏散布着焦黑的斷肢和餘火搖曳的磚石,所有人都化為了焦臭的塵埃,沒人能分清敵我。

只有青年提着他的刀,艱難地扶着牆壁往城門走。

然而他很快頓住了腳步,前方的硝煙被風吹散,有人緩緩自硝煙深處走來。

那人手裏的長刀拖過地面,發出冰冷的铿锵聲。

段瀾擦幹了嘴角的血,朝同樣狼狽的對手挑了挑眉,露出個惡狠狠的笑:

“我認識你。”

他永遠不會忘記八年前的那天夜裏,跟着東南總兵上了岸的那個倭寇少年。少年手裏提着阏逢的頭顱,頭顱的面頰上有兩道破開的刀痕,那翻開的血肉在月光裏泛着猙獰的灰白。

他認識那個少年的臉,即便八年過去了。

段瀾的舌緩緩自染血的齒間掠過,他咬着幾個冰冷的字:

“原來是你。”

“我的刀等了很多年,原來、就是在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