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一日比一日濃。
院子裏的那株秋海棠開的正豔。
紅的花裹着金燦燦的蕊,叫太陽這麽一打,如沐流光。
這會兒正閑,張婉在窗前歪着看話,暖洋洋的太陽灑在她身上的緞紋錦被,上頭繡着的春梅報喜,清晰可見。
“聽我的意思啊……”
她笑着從書擡頭,看向站在陽光裏的承樂,“祖母是怎麽說的?”
張承樂在她跟前坐下,“你甭管別人,只說你自己的意思就成。”
鐘毓再好,他也希望濃濃能找個順心如意的郎君。
而不是同之前那樣,一味地聽家裏安排。
承安也附聲道:“祖母她老人家也是這個意思,好不不好,你自己拿主意就成。”
“那……”小姑娘輕輕垂首,不知是叫晴冷的太陽曬得,還是心裏害羞,不好意思擡眼看人。
好一會兒功夫,她才輕輕點頭,吐了兩個字兒出來:“好吧。”
張承安扺掌而笑:“我就說嘛,鐘毓他錯不了的,濃濃果然點頭應了。”他笑着起身打轉,“我去跟上房報喜,也叫他們心裏有個底。”
回頭鐘家的人再上門兒,可就要扯紅綢,挂燈籠喽。
承安喜笑顏開地走了。
張承樂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你不要考慮旁的,鐘毓他好不好,跟你嫁不嫁他不相幹的,你真的喜歡他麽?”
再開口,他連稱呼都改了。
真哥哥也不喊了,一口一個鐘毓叫得生分。
兄弟幾個裏,他是最常跟濃濃拌嘴使氣的了。
但也是最懂她的人了。
他們的濃濃心地善良,無論什麽事兒,都要先顧慮着旁人。
有周博遠那個混蛋在前,他這個做小哥哥的,只希望她能自己做主一回。
嫁不嫁人,都沒關系。
有他跟大哥哥在,就是以後成家立業搬了出去,也能把她當小姑奶奶一樣養在跟前。
“我願意的。”張婉将目光瞥在書,小聲的說話。
“真心願意?”張承樂不信。
鐘毓喜歡他們家濃濃,他是瞧出來了,可濃濃乖巧可愛,換了誰都要喜歡。
然而,他可沒從濃濃眼睛裏瞧出來對鐘毓那小子的情愫。
“真心的。”張婉羞的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哎呀,小哥哥你別問了,就是願意嫁給他嘛……”
也不知是經一事長一智,張承樂親耳聽到了她的答複,心裏的那塊石頭也沒放下。
他握住張婉的手,認真囑咐:“你願意就嫁,若是日後有反悔的一天,甭管什麽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再過幾年,我也會成為大哥哥那樣,能當家主事,站出來給你撐腰的人。”
甭管什麽周家、鐘家,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欺負了他的妹子。
張婉噗嗤一聲,被他逗樂。
回握着張承樂的手,俏皮地撓了撓他的手心兒,順口應道:“好呀,那過幾日的大考,小哥哥可得用心了,拿了第一,可不準教我等久了。”
每年科舉入仕,紅榜上落下姓名之人不下百十,然卻未必都能補上空缺。
能做京官留任的少,便是外放出去,在地方混個頭臉,都是不易的機會。
獨殿前三甲與常人不同。
可稱天子門生,就是吏部的人在安置時,都要高看一眼。
鐘毓當年,以一甲頭名入仕,又得聖上欽點,才能頭一回外放,就做了個從四品的高官。
如今他做了京官,自是有鐘銘的這一層關系,但聖上那裏,也必定點頭首肯。
張婉只盼着小哥哥能如真哥哥那般,在大考裏拿個好的名次,以後的路,也能順遂不少。
張承樂拍着胸脯保證:“穩得很,你且等着今年過冬時候,給你的狀元郎哥哥敬酒遞茶吧。”
兄妹兩個又說了幾句體己話,張承樂要回去看書,才早早的回去。
又三日,鐘家兄弟兩個便又恭恭敬敬地上門。
張家這邊已經知道了閨女的意思,倒是沒再刁難,和善的将人迎進門。
依着規矩,又回絕一次。
順帶,委婉的定了下回上門的時候。
沒幾天,鐘家第三回 上門提親。
這次,鐘銘還請了康王府的老王妃來做說客。
老王妃出身公侯之家,自幼與老康王青梅竹馬長起來的,膝下一雙兒女又都是孝順乖巧的孩子,姑娘嫁在京城,兒子承襲了爵位,如今是宗正院院首。
更難能可貴的是,老康王有情有義,府內無妾室通房,最是疼正妻不過。
可着滿京城去找,也很難有第二個比老王妃還要好福氣的女子。
張家老夫人見着了康王府的老王妃,眼裏更是高興。
這位老王妃的身份地位,便是幫着公主郡主們說情,也是使得的。
鐘家能請她老人家過來,足以看出對這門親事的上心。
“濃濃是個好孩子,毓兒也是個好孩子,日後這兩好結一好呀,你這應祖母的是再如意不過了。”老王妃拉了鐘毓在跟前誇獎。
長輩開了口,張家老夫人只有笑着附和的勁兒。
鐘銘笑着給兩位老太太搭腔捧場,屋裏好一番融洽景象。
中午,康王府來人将老王妃接走。
鐘家兄弟吃了一桌酒席,将帶來的禮物留下,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了下來。
很快,鐘家三次上門,給鐘二爺讨媳婦的事兒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鐘毓是京城夫人小姐裏翹首以盼的貴婿。
模樣好,家世好,自己個兒還上進有能耐。
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人選。
只可惜,這麽多年,也沒瞧見鐘家有給他聘媳婦的動靜。
在衆人眼巴巴的揣測,最後這樁大喜事兒能落在誰家的時候。
人家冷不丁的就把親事給定了。
還定的是宋國公府那位嫁過人的六姑娘。
真真是叫人大吃一驚。
當然,在驚訝的同時,也有不一樣的聲音傳了出來。
說張家那位六姑娘是個好的,周世子行徑惡劣,欺負了人家妹子,才讨來了小張将軍的一頓好打。
否則,以鐘太保的性子,必不能給兄弟讨一個行為不端的媳婦。
有鐘銘的名聲在前頭站着,也少有人敢再提那些謠言。
而老百姓們茶米油鹽的忙碌,三五天的功夫,早就把這些閑話抛在腦後。
更何況,京城近些日子還發生了一件大事,衆人的目光全部被引了過去,越發把張家的事情給忘了。
“聽說死的那個是鳳凰樓的花魁,穿着一身兒紅,熱辣辣的,跟湯面條裏放着的剁椒一樣,吐着舌頭挂在衛國公府的門口,真是吓死人了。”
街角,兩個賣菜的婦人交頭接耳地說着小話。
“你親眼看見了?”裹頭巾的小婦人道。
“我?我可不敢看,那天圍着的人海了去,我在人群後頭墊腳看了一眼,紅衣裳是瞧清楚了,吐舌頭害怕,沒敢睜眼。”圓臉的婦人癟着嘴道。
“乖乖哩,都說衛國公府苛待兒媳婦,這連那些花娘〖娼』妓都遭不住那份罪,該是張将軍要打他哩。”
“可不是麽,有錢有權的主啊,未必會有良心。”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跟前來了買主,圓臉婦人忙起身接待。
張婉從窗前挪步,繼續看手上的布樣。
鐘家已經送聘,過完了大禮,只等着挑日子将親事辦了。
家裏老夫人非要說喜事當頭,趕着多做幾件新衣裳才好。
王氏催促再三,才勸動了她,由張承安陪着出來,到店裏看布料。
張承安在一旁道:“你寬寬心,那些謠言不值得信,聽阿毓說,是嶺南的案子下來了,死的那位是個藥農,他妹子因周家作惡,被人賣去了梧桐街,眼巴前兒正在大理寺扯官司呢。”
“有崔小侯爺在裏頭使力,周家的好日子沒幾天了。”
張婉眼神瞥像另一匹布上,指尖輕輕撫過布紋,漫不經心道:“不與我相幹,他死了活了,自有他的命數。”
她嘴上說的輕巧,手上的力道卻慢慢加重,将布料揉起層層褶皺。
真不在意麽?
不!
她心裏在意的要命。
她想周博遠死。
這輩子,她唯一生過的一個惡毒的念頭,就是要那個畜牲早早的死了,再不禍害別人才好!
張婉心裏藏事兒,也沒心思再挑選什麽,胡亂點了幾匹看着順眼的,定了下來。
從二樓下來,布店門前是一排做小買賣的攤販,張家的馬車停在一旁的巷口,張承安護着張婉從臺階下來,往人流稀少的地方走。
忽然,不遠處的藥鋪門前,被丢出來了一個年輕小姑娘。
“沒錢還敢過來,你當咱們這是觀音廟啊!”小夥計惡狠狠地踹了一腳,才拍着身上的灰進屋。
小姑娘跪在門口磕頭:“求求您了,劉大夫,您就再給我娘開一副藥吧,治好了我娘的病,我當牛做馬都報答您!”
“滾滾滾!”這回出來的是個有些年紀的婦人,應該是鋪子裏的老板娘,板着臉,掐着腰,張嘴就罵。
“還當牛做馬?生着一副狐媚樣子,發騷給誰看呢?要是真想救你那病秧子老娘,就去梧桐街上脫了衣裳伺候爺們兒啊。”
“別的不說,三五兩銀子拿在手裏,別說是治病了,就是加上一副棺材兒,也是夠得。”
小姑娘挨了罵,卻不知道怎麽還嘴,可憐兮兮地跪在那裏,哭着磕頭。
一個勁兒的求他們發善心。
張婉一向心善,拿了一兩銀子出來,遞給明棋:“怪可憐的,你去給她,讓她抓了藥,早些回去吧。”
“是。”明棋應聲。
張婉則扶着張承安的手,踩上杌凳,進了馬車。
她坐好了,又開車窗,正瞧見那位姑娘擡頭朝這邊看。
頓時,張婉怔住。
明棋嘀嘀咕咕的回來,便聽小姐從車窗探身,讓把那小姑娘領過來說話。
“給恩人磕頭了!”
小姑娘多少知道些禮數,站在馬車前就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你擡起頭,教我瞧瞧模樣。”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抓在車窗,張婉說話時,嘴唇都在顫抖。
小姑娘依言行事,乖乖仰臉給恩人看。
張婉眼睛瞪大,整個人像是被吓到似的,癱在那裏,搖着頭道:“太像了。”
罥眉細眼,這張帶着狐媚勁兒的小臉,簡直跟趙姨娘是母女一般。
她聽小哥哥說過,趙姨娘早先時候生過一個姑娘,崔小侯爺就是拿那個孩子要挾,才叫趙姨娘就範,肯招出周家的事情。
趙姨娘的親生女兒在崔小侯爺手中,那這個小姑娘也只是模樣相似罷了。
張婉緩了一會兒,才收起慌亂,強裝笑意道:“起來吧孩子。”
明棋湊過來小聲道:“小姐,她跟那賤婦……”
長得這麽相似的兩個人,保不齊有些什麽說道呢。
“不過是有幾分相似罷了。”車簾放下,裏頭再沒有回應。
明棋雖心有嘀咕,可又不好執意領了這孩子回去質問,只哄着要了她的住處,才把人放走。
張家這邊忙裏忙完的籌備着婚事。
衛國公府也是一日不曾消停。
好容易打發了張承平這個活閻王,卻被崔浩那個讨債鬼纏的死死。
先是一個趙姨娘當堂指證,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将周博遠在嶺南的一舉一動全部揭露出來。
又鬧了一出《上吊記》。
大朝會當天,周家大門敞開,一嶺南鬧事的藥農,就直勾勾地挂在了衛國公府的大門上。
圍觀的百姓湊了好多,指指點點的将故事編的有模有樣。
當初張婉出事,替周家編排杜撰的那些人,如今又掉轉方向,把周家的惡行也往精彩了去講。
張婉雖在家裏不多出門,可明棋耳朵高高豎起,周家有一點兒不如意的風吹草動,小丫鬟都當成喜訊似的,快快來報。
聽得多了,張婉也覺得順心。
老天爺長眼,那畜牲終于遭了報應。
被抓去了大理寺的牢房,再不得自由。
“大喜大喜!周家抄了!聖上下的旨意,崔小侯爺陪着上門,領着禁衛軍抄的!”
明棋過年似的高興。
又嚷着要買兩挂小炮,在院子裏放了,讨讨吉利。
“抄了!”張婉激動地起身。
她心底是安耐不住的喜悅。
那畜牲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抄的好!
抄的真好!
她書也不看了,笑着就過來跟明棋問詳細情況。
待反複聽了兩三遍,張婉才笑着點頭:“你去鐘家一趟,請真哥哥來家,就說我有事兒求他。”
明棋笑道:“我的傻姑娘,這定了親,怎麽還能見面呢?您有什麽話,只交由我來轉述,可沒有定了親的姑娘急着見姑爺的道理。”
張婉卻不在意這些。
反正這門親事也是為了搪塞世人,過不了一年半載。也是要離的,哪裏有什麽忌諱不忌諱的。
“不許多嘴,要你去你就去,只是別叫他們知道了就成。”
明棋說不過她,只得笑着搖頭,偷偷替她走了一趟。
鐘毓巴不得跟她見面。
自從定親以後,張家幾個兄弟一日看的比一日緊,平素就是上門,也有承安、承樂兩個在跟前盯着,生怕他壞了忌諱。
說到忌諱,張婉不放在心上,鐘毓反倒是相信的很。
面是見了,卻是一個躲在屋裏,一個站在院子裏。
兩個人隔着一道窗子說話,看不着,卻聽得見。
“真哥哥,他們走遠了麽?”張婉貼着窗子詢問。
鐘毓環顧四周,點頭道:“走了走了,妹妹有什麽事兒,交代我就成,只是這會兒不便見面,就委屈妹妹一些。”
張婉在裏頭嗤聲,笑他迂腐,又小聲嘀咕了幾句。
鐘毓道:“這倒不是難事兒,我跟大理寺的小秦大人一向交好,待會兒我去讨個人情兒,回頭你過去,只管提我的名字。”
“太好了。”張婉笑着道謝:“我還想着會不會叫你為難……”
“不為難!不為難!”
鐘毓将指腹貼在她的指腹上,中間只隔着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小姑娘的手還是冰冰涼涼,他蹙起眉頭,囑咐要她注意身子,日裏要多穿些衣裳。
鐘毓還要回去忙成親的事兒。
隔着窗子說了會兒話,他便匆匆回去。
傍晚。
明棋從外頭将白天瞧見的那個小姑娘領了回來。
收拾幹淨,給換上了新衣裳,才帶到主子跟前磕頭。
“給她娘安置好了麽?”張婉道。
明棋笑道:“給了十兩銀子,簽的是賣身的死契,咱們府裏每月另給月錢,她以後也算是有個着落,她娘聽了,高興地從床上爬起來要磕頭。”
窮苦人家的姑娘,模樣生得标致一些,家裏每個兄弟哥哥的護着,已經是大罪過了。
這小姑娘家裏只有一個病歪歪的老娘,和斷了一條腿,靠窩在村口給人補鍋的老子。
再配上這麽個不讨喜的相貌。
說句天地良心的話,能不能保全了自己,平安熬到嫁人生子,都是一大難題。
能到國公府裏當丫鬟,還真是這孩子天大的好福氣呢。
小姑娘倒是機靈,也不喊恩人了。
依着方才在底下嬷嬷給教的禮數,規規矩矩的給主子磕頭。
然後學着明棋的樣子,搭着手,小心站在一旁伺候。
張婉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越發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