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牢房前有一面石壁,上有狴犴兇獸。
虎面獠牙,豸尾西龍翼,足下生有祥雲,威風堂堂的守在獄門。
四周無有樹木掩映,一眼望去,石砌的高牆後面,還是高牆。
一頂定遠侯府的轎子自鬧市而來,過了外道門,由一老奴仆在前頭帶路,吱吱呀呀行往後堂。
“小姐,到地方了。”明棋在外頭開口提醒。
一雙纖細玉手才輕輕搭了出來。
嵌了綠松石的金鋜在太陽底下光彩奪目,那是定親當日,鐘毓送來的信約。
收在妝奁裏一直沒拿出來,今早出門,特意叫明棋找出來的。
大小适中,映着她指甲上的淺淺得鳳仙花色,相得益彰。
“主子,您這邊走。”劉福必恭必敬的為其引路。
他是常跟在鐘毓身邊的奴才,在各個衙門口跑東跑西,官廳上的人,大略也都認識。
底下的差官就是不知這位小姐的身份,一瞧見他,便也明白是鐘家二爺的體面。
自然是越發的恭敬起來。
下了臺階,鐵鏈子從牢門搭下,發出哐啷的聲響。
牢房低于地面,天光自小窗打進,拿墩布搪出來的實心兒泥路明晃晃的發亮。
差官殷勤地抱了一懷稻草,零零散散鋪了一路:“您仔細着點兒,當心腳下打滑。”
常言道,縣官不如現管。
這位是小秦寺丞親自過來打地招呼,又有鐘二爺的人在跟前伺候。
衙門口進不來楞頭鵝,這位小姐的身份,就是拿腳趾頭猜,也能想到是誰。
除了宋國公府的那位六小姐,再不能有旁個。
才風風火火跟衛國公府鬧了一場,流言蜚語傳遍大街小巷,任她是個金枝玉葉,也未必能夠日子好過了去。
結果呢?
耐不住人家命好!
先是鐘家二爺不顧漫天閑話,三媒六聘的上門求娶,聽說還請了康王府的老王妃給做好命婆。
那可是給了張家十足的尊重。
再着也是老天爺疼呵,二嫁能尋個好頭兒不說,前腳親事才定下來,後腳周家就遭了大禍。
真真是打着燈籠都瞧不出的光明大道,竟叫她給走的坦蕩。
但凡當初沒有那麽一遭。
這會兒大牢裏頭蹲着的,還不知道是誰看誰呢。
此處是關押大理寺再審要犯的地方,人不多,僅有的兩個死刑犯,也因為年老多病,日薄西山地抱着破爛被褥,歪在稻草堆裏。
周博遠住在一個單獨的牢房。
左右沒有旁人,因着那份體面,牢頭們倒也不曾苛待于他,被褥都是幹淨的,跟前還擺了一個楊木小桌,上頭放着粗瓷的大腕,筷子一雙,另有沒吃完的涼饅頭半塊兒。
張婉站在牢門外面,看着他今時今日的落魄,沒有說話。
一縷天窗打進來的陽光,正落在她精致的面上,與金鋜一套的頭面也是鐘毓送的,青州辛家獨一份的制作,纏絲點翠,瞧着是不張揚,卻比那些明晃晃的珍珠瑪瑙要金貴的多。
周博遠察覺到面前有人,稍稍翻了個眼神兒。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一雙靛青色繡鞋,上頭繡着蝶戲蘭草。
他嘴角一撇,便懶得再看下去。
方才,聞見那股子熟悉的馨香,他便已經猜出了來人是誰。
還是那麽裝腔作勢,規矩的讓人惡心。
“蕩『婦』。”
周博遠小聲咒罵一句。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長耳朵的人都聽明白了,他罵的是誰。
“哼。”張婉冷冷一笑,眼底是掩不住的喜色,“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出來的公子哥兒,淪落到今時這般地步,還能端着那份虛僞的清高,真叫人看着舒坦。”
“小人猖狂!”周博遠滿目憤恨地翻眼皮,厲聲道:“你來作甚?你來看我笑話麽?”
他咬着牙道:“那可是要讓你失望了,爺好得很,吃得飽,睡得着,不比有些人盡可夫的小娼婦,整日想着怎麽哄着男人替你出頭。”
還沒進來的時候,關于孫家那些傳言,他可是全都知道。
這小娼『婦』想男人想瘋了,什麽香的臭的都要往上面貼。
也是自己瞎了眼,當初那麽多老實聽話的大家閨秀沒有選,竟叫這不守婦道的小賤人給騙去了。
想到這裏,周博遠懊惱地搖頭。
也是,這小賤人陰狠惡毒,連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得打了。
還有什麽事兒她不能做的?
他在牢裏境況不堪,張婉在外面看的心情愉悅。
她大人有大量,沒有計較那些惡毒難聽的混賬話,只揚起嘴角輕笑。
“你不必将旁個想的那麽壞,并非人人都是你的趙姨娘。”她眉眼彎彎,說話時都忍不住帶起笑意,“兔死狗烹,她跑的恰到時候。”
今天她辛苦來這兒一遭,可是專門為着他那位寶貝姨娘呢。
周家的事情領人愉悅,趙姨娘逃之夭夭的消息更是大快人心。
她連着做了幾日的好夢,聽明棋說,夜裏睡熟了,都能樂出聲。
“你這賤人,如今你是富貴了,猖狂了,還要作威作福的拿捏旁人?真真是叫人惡心!”聽她提起趙姨娘,周博遠眼神驟冷,“也是,你是夜叉毒婦投胎,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打掉,惡毒二字都配不上你了!”
她選在趙姨娘鬧別扭的時候打掉孩子,不就是想着讓母親把罪責都歸在趙姨娘身上。
這毒婦最會仗勢欺人。
她得不到的,旁個也不能得到。
“你這種寡廉鮮恥之人,不配給我的孩子做父親。”張婉動作細微,輕輕撫過平坦小腹,随意撤了一句謊話,“與其委屈了他,倒不如讓他來世投生到一個好人家。”
那是這畜牲的種,她就是博上性命,也絕對不能生出來!
“毒婦!”
周博遠嚼穿龈血,若不是他囚于囹圄,早就上去撕爛這賤人的嘴。
“滾!我日你媽的小崽種!別叫老子得機會出去,只等死去吧!”他從牙縫裏擠出的話罵娘,“就你這樣的貨色,這會兒一時風光,且瞧着,日後還不知道給那個半截兒入土的老頭子為奴為妾呢!”
一個被休棄的賤婦,那些人不過是圖一時愉悅,她還真當自己是金饽饽呢!
他話罵的越性難聽。
張婉仍是不氣,皙白的手撫在腕上,随行的撥弄着兩根镯子,玉镯磕在金镯上,叮當作響。
她櫻唇淡淡,笑着道:“叫你失望了,前些日子我才定下了親事,那人你也認識,戶部侍郎鐘毓,鐘太保的親兄弟。”
想起和離那日,他追出來咒罵的那些話。
張婉又莞爾一笑,替鐘毓補充了一句:“雖長我幾歲,卻未曾婚配,通房妾室一應全無,當着康王府老太妃的面兒,他在我祖母面前起誓,只我一個,兩情長久,白首不離。”
後面幾句,是她胡亂編出來氣周博遠的。
可劉福記在了心裏,回去後一字不漏的學給了主子聽。
鐘毓樂的一夜沒睡,只覺自己前程一片大好。
周博遠聽到鐘毓的名字,頓時怔住,接不上話。
定遠侯府跟他們周家是世仇,當初老定遠侯惡疾猝死,裏頭便有衛國公的手段。
後來鐘銘在朝堂站住了腳,便明的暗的給周家使絆子。
她嫁給了鐘毓,分明是為了打衛國公府的臉面。
“落井下石的來踩我一腳,你賤不賤啊!”周博遠冷冷一笑,大聲罵道。
張婉面色和善:“倒不是落井下石,只是想着事情沒能如你的願,咱們惡交一場,總不能讓你糊裏糊塗的就下了十八層地獄,趁着你還有命,來告訴你個真相罷了。”
她說的平心靜氣,但開口的每一句話,聽在周博遠的耳朵裏,都不能平定。
張婉笑語嫣然,又道:“您先別急着氣,我今兒過來,是為着給你報喜,不如先聽了這樁喜事,你再動怒也不急。”
“呸!”周博遠啐她。
“你不信我的話?”張婉扭頭,伸手招呼道:“奴兒,你過來。”
她笑着把一個小姑娘攏在懷中,沖周博遠介紹:“你瞧瞧,我這奴兒可曾眼熟?”
周博遠翻眼皮睖她,可在瞥見那小姑娘的一瞬間,整個人就愣在了。
張婉笑着感慨:“我就知道,你那麽疼趙姨娘,自然是能認出來她。”
“她……她是……”
周博遠結巴地撐着床板往後面褪,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可那小姑娘眼下生有一枚相思痣,垂着眼睫作害羞模樣,簡直跟趙姨娘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說她不是趙姨娘的親女兒,周博遠自己都不相信。
“她娘被關在刑部大牢,又拿不出銀子養着外宅那些婆子,可憐這孩子沒了供給,流落街頭叫我給碰見了,這張跟她娘一模一樣的小臉兒,可真是我見猶憐呢。”
張婉說話的聲音入春風和睦,聽在周博遠耳朵裏,卻像凜冽的冰刀子一般,字字戳在他的心口血液沸騰的地方。
冰塊兒熄滅了滾燙的熱忱。
将他對趙姨娘那份真摯赤誠,慢慢冷卻,一點一滴的凝絕堵塞。
“她……她……真的是她的孩子!”這聲音是從周博遠嗓子眼裏擠出來的。
即便是事實就在眼前,他也舍不得相信。
他把趙姨娘當心尖兒一樣疼寵,她怎麽舍得背着自己生下別人的孩子呢?
張婉抿了抿嘴,将昨夜從話本子裏翻到的故事不緊不慢地講出:“趙姨娘在錢塘有一個相好的書生,郎情妾意,人家兩個愛到孩子都生了。若是沒有你周世子勢大壓人,這會兒子,他們一家三口正在錢塘湖泛舟呢。”
她本就一臉正經的把胡謅的故事往真了說。
吓得周博遠連連搖頭,嘴巴嚅糯了好一會兒,到底沒能開口。
他待趙姨娘是人間至愛。
盼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兩情相悅,未曾想,一片癡心錯付,大夢一場,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周博遠想開口罵人。
就像罵張婉一樣,用世間最惡毒的言語,去咒罵那個騙了自己真心的女人。
可是愛她疼她,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即便是這會兒真相大白,他也舍不得多說一句那人的不是。
張婉繼續往憤憤怒火上扇了一股子和風:“對了,趙姨娘入獄的事兒,他們跟你說了麽?你費盡心思的找她尋她,人家躲了那麽久,這會兒子,倒眼巴巴的自己出來了。”
周博遠茫然:“她……她為什麽要出來!”
抄家那會兒,他還慶幸得虧趙姨娘早早的走了,若是跟着一起被抓,那麽個嬌滴滴的女子,怎麽能受得住這牢獄之苦。
瞧見他那副令人作嘔的癡情模樣。
張婉眼神輕蔑,一字一句地道:“周家被炒,可多虧了你那小心肝兒呢。大理寺尋不着證據,正一籌莫展呢,幸而她拿出了國公爺的親筆書信,将你們在嶺南的事兒給坐實了。”
她嗤笑出聲:“你能有今時今日,趙姨娘她,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