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中旬,安陽城飄了一場薄雪。落地即溶,平添了幾分冷意與濕氣。

冷月中天,寂靜蕭瑟。

桓逸一身玄色大氅,站在安寧王府的庭院中,面向東郊,不知道東郊的那個園子裏是不是也蕭瑟得很?不知道那悅心亭內是否還有人獨飲撫琴?天氣漸冷,那偌大的荷塘,怕也都結了冰吧。回到安陽城後,已經半月未見她,心中的思念放佛是穿過心上的針線,絲絲縷縷地牽扯着疼。

“王爺。”耿一介站在不遠處輕喚。

“說。”無波清冷的聲音。

“那俘虜已死于牢中。”耿一介補充道,“飲食裏摻了砒霜。”

“呵呵,好啊。”桓逸輕笑,這樣毫無顧忌的在天子腳下殺人滅口,想必皇上會很震怒,很好。

“遣送回宮的那兩位女子,可有異動?”

“那名叫小玉的,依舊回到原來的院子裏做歌舞姬,并無異狀。那名叫雙雙的,回去卻犯了錯處,被貶做了宮女,卻被秦太妃要了過去。安平王之後進宮拜谒過秦太妃一次,那雙雙也就一直跟在蘇太妃身旁伺候着。”

“果然。”桓逸冷哼,心底暗忖:桓适啊桓适,你也就這麽一點兒猥瑣的本事了!想必你還一頭霧水不知如何得逞的吧?卻又高興至極,以為是誰幫你出了口惡氣!他又揚聲問:“王府裏都清理幹淨了?”

“回王爺,幹淨了。也只那兩名女子進府時,廚房裏新來了個小厮,已經被尋了由頭和幾個別的小厮一起遣出府了,不曾打草驚蛇。”耿一介回複。

“就讓桓适他以為占了大便宜、讓他好好高興幾天吧!等本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讓他也嘗嘗這銷魂的滋味兒!看他還敢不敢再打本王的主意!”忽又想到白簡,如果将桓适交給淡墨,不知道她會用什麽法子逗他玩兒?淡墨如果知道桓适曾經想那樣折損自己的身子,一定會睚眦必報的。

“備馬。”桓逸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沉聲吩咐。

“這麽晚了,王爺要去哪兒?”

“靈蘭閣。”

桓逸于夜間策馬快行,思心似箭。到了靈蘭閣的正門外,已有護衛過來幫他開門牽馬。

“無咎公子在哪兒?已經睡下了麽?”桓逸開口便問。

“回王爺,在白樓二樓亮燈的房間。”護衛低聲恭敬回答。

“靈蘭閣內外可有異動?”

“回王爺,暫無。”

“知道了,你下去吧。”桓逸緩步慢行,過中庭,穿後院,最後行至修竹深處掩映的白樓前。

他推門而入,折轉,上二樓,找到了那間亮燈的閨房,輕輕開門複又反手闩門。屋內暖洋洋的,一室的馨香,卻不見人影,床前大屏風後傳來她沉聲的訓斥,“翠陌,你今晚怎地這般不懂規矩,都不知道敲門了麽?”

“墨兒,是我。”桓逸聽她訓人的架勢,頗有當家主子的意思,不禁嘴角微揚。

“拙然!你怎麽來了?”聲音剛落,就從屏風後竄出一個衣冠不整的女子,奔到他的身前,沖進他的懷裏,将他緊緊抱住。

桓逸也環住她,像要将她揉進身子裏一般,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香氣,又柔聲輕問,“這般的衣冠不整,是已經躺下了麽?”

白簡在他懷裏搖頭,“還沒有。”她從他懷中掙出,捧住他的臉細細地端詳,那眷戀的眉眼鼻唇怎麽也看不夠,那嘴角輕揚的笑意,那眼中暖暖的情意,“都要忘記你長得什麽樣兒了……”她咕哝着。

“看夠了嗎?可記住了?”桓逸輕笑,随手脫了大氅扔在一旁的椅背上。

“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白簡輕輕拉着桓逸的手向屏風後走去。行至榻前,白簡按着桓逸坐下,雙手輕輕拉下胡亂掩着的绾色抹胸,露出了胸前的景色。“可好看?我自己繡的。這個箭傷太深,留下的疤痕怎樣也不能完全抹掉,我就在這裏弄了這個胭脂色的花繡,這朵紅梅好不好看?”

桓逸盯着她的雪胸,在兩抹粉痕之間果然有一朵胭脂色的梅花花繡,遮蓋住了原來留下的疤痕,那胭脂色的梅花綻放在雪白的肌膚上,真真是栩栩如生、嬌豔欲滴。桓逸伸出右手拇指,輕輕摩挲,啞聲道:“好看。”又問,“墨兒自己刺的?不怕疼麽?”

“我在顏料裏加了一點兒麻藥,一針一針繡下去,藥力滲透到皮膚慢慢就不覺得疼了;反而是繡好以後,火辣辣地疼了兩天。現在已經是完全好了。”白簡一邊欣賞着自己的成果,一邊憨憨地回答。

“墨兒……” 桓逸拉好她的衣襟,掩住了春|色,将他攬進了懷中,輕嘆一聲,“你真頑皮!”

“對了,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麽來了?可是想我了?事情處理得還順利麽?”白簡站在他的雙腿之間,把玩他的頭發。

“自然是想你了,回來後一直忙着,都不曾過來看看你,真的怕你忘記我長什麽模樣了呢……”桓逸逗她笑,“今日得空,就策馬過來看看你是不是在深閨幽怨。”

“我才沒功夫幽怨呢,我也很忙呀,每天煉香蒸香的被熱氣熏蒸得一身香汗,還張羅着翠岫和王懷德的婚禮,還得釀酒、給你調藥。反正就是讓自己很忙很忙,然後倒床就睡,才不會去想你想得撕心裂肺。”白簡的小手不安分地在桓逸的頸後蠢動。

“想我想到撕心裂肺?有這麽嚴重?”桓逸眼神清亮,調侃地問。

“嗯,主要是孤枕難眠……”白簡輕輕用臉蹭着他的胸口,卻沒得到預期的回應和愛撫,她有些惱怒,伸手推他。

卻被他抓住了小手,笑着問她,“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情?闩門?啊,我去闩!”她剛要轉身,卻被桓逸扣在懷裏,無奈地說,“門我已經闩好了,你是否還記得,我現在是個不舉的男子?”

“哦……呵呵,我……我忘了……” 白簡心中暗自慚愧,聞到他身上的甘松香和他本身的氣味後就有些眩暈,滿腦子只想着跟他演一些“粉汗濕吳綾,玉釵敲枕棱” 的勾當,卻忘了他服了自己特制的“斂陽丸”。這“斂陽丸”服下之後的脈象就是腎陽枯竭不舉,身體也不受男女之事撩撥影響,反而更能固養陽氣。

“我去給你調藥汁喝。”白簡笑着離開了他的禁锢,去屏風外翻翻弄弄,不多時端着一碗汁液走了過來,笑意盈盈地倚在他身前,含情凝睇地将藥碗遞到他唇畔。

桓逸就着她的手将碗中藥汁一飲而盡,白簡将藥碗置于一旁案幾上,爬上了床榻,側卧于山枕之上,笑着對他說,“還要等一刻鐘,斂陽丸的藥力才可解。我們說說話,可好?”

“好。”

“皇上可準你退婚了?”她心下最惦念的還是這件事,這種女兒家的小氣和嫉妒,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雖然還未宣旨,但也不必擔心。想是就快對衛黨動手了,到時候衛密獲罪谪貶,這婚事自然也會告吹。加之暗敵環伺亟待取我性命,朝中又有人與西閩勾結,皇上現在還需倚仗于我,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動我。”

“墨兒,你可知欲用美色損壞我身子的人是誰?”桓逸也側身躺下,面對着她,伸手将她臉上垂下的發絲斂于耳後,“是我的二哥,安平王桓适。”桓逸輕笑,“我二哥素來懦弱無能,心中縱然有憤懑,卻也從來使不出什麽大手段。他向來喜歡這樣偷偷摸摸的小伎倆,看我吃些啞巴虧,就會暗爽。”

“可是要給他一些教訓?”白簡不悅地蹙眉,居然将主意打到她的男人身上?還是這種歪主意!心下暗自琢磨着這怎麽把這個虧扳回來。

“我本也是想着,讓你給他點兒小教訓。他既然喜歡玩這樣的游戲,那我這個當弟弟的自然要奉陪,來而不往非禮也。”桓逸笑得坦蕩,眼神清澈明亮。

“唔,好,這個就交給我吧。”白簡若有所思地微蹙眉,似想到什麽好主意一般,惡作劇一樣狡黠地笑了。

“墨兒這帳中香的味道,可是花浸沉香?這番時候,佳人在懷,香氣氤氲,可莫要辜負了良辰……”桓逸的身子蘇醒過來,一個翻身将白簡壓于身下,嘶啞着在她耳畔低喃,“今夜定不饒你……”

一夢雲兼雨。待雨歇雲收,寅時已過了一半。

桓逸起身穿衣,攏發。

“要走了麽?”白簡不着寸縷地蜷在絲被裏,眼神迷離,困倦不支,很是心疼地說,“這一夜都沒睡,天還沒亮,外面還冷着呢……”

桓逸已梳洗完畢,走到她身前,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伸出左手摩挲了她猶自紅潤的臉龐,愛憐地說,“要去朝會,還得趕回王府去換身朝服。”

白簡的目光卻被桓逸左手腕處一圈鮮紅的齒印留住了目光,從絲被中伸出一只手,輕輕撫那齒痕,軟糯地問:“是不是咬狠了?還疼麽?”歡|愛的極致時,她泣不成聲不堪忍受,他便把自己的手腕遞到她的口中,讓她咬住。她在咬住他手腕那一瞬間,覺得被他沖擊而來的巨浪推到了一處港灣一處歸依,反而能承受得住他,那種戰栗也在瞬間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下|身瞬間濕洇了一片;卻不想,齒印留得這樣深。

“不疼。臂留檀印齒痕香,被你咬得我很舒服。” 桓逸在她唇畔寵溺地低喃,給她拉好了被子,“墨兒,睡吧。等我得空便來看你。”

桓逸起身,高大英挺的身影消失于屏風後。

白簡起身裹了件袍子,将窗推開一個細縫,那男子已出白樓,月昏衣上明,籠着一身寒色,疾步消失在夜幕裏。白簡輕輕關上了窗,複又鑽進被窩,心裏漾起滿滿的不舍和想念,絲絲縷縷淩亂着。

冬月十六,宜嫁娶的吉日。

鳴炮奏樂的聲音漸進近,花轎已經來到了靈蘭閣的門口,媒婆先導,一行人并着花轎浩浩蕩蕩,魚貫而入。白贲今日心情頗為愉悅,聽到禮樂聲漸近靈蘭閣後也讓管家奏樂鳴炮相迎。迎親的隊伍已經進入靈蘭閣後院仆婢的住舍前,花轎落地,王懷德一身新衣,喜氣得緊。

翠岫在靈蘭閣出嫁,王懷德并無岳父岳母可以叩拜。也省了那禮,只是向白贲深深一拜。白贲笑着,受了他的禮,笑道,“快去催新娘子上轎吧。”

王懷德笑着斂衽而退,靈蘭閣的婢女們也都喜氣盈盈打扮一新,在翠岫的房間裏簇擁着熱鬧;小厮們圍着王懷德在房間外催着喊:“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雖然翠岫和王懷德均不是新婚,但白贲執意要将婚事辦得熱鬧一些,也并不完全遵守那些規矩。跟着王懷德來迎親的,也多半都是靈蘭閣、香氤館的人,氣氛分外熟絡。

白贲離人群站的有些距離,并不将自己混于人群之中。雖然是翠岫出嫁的好日子,她也不敢放松警惕,置己于危險之境。在白贲的身邊,看似不經意地圍着幾個小厮仆從,其實都是桓逸放在她身邊的暗衛。

迎親的人在新娘子房外叫嚷了半天,總算是把新娘子催出來,扶着上了花轎。奏樂聲又起,一行人又浩浩蕩蕩穿越後院、中庭、出了大門,将花轎擡向男方家。

“先生,您不跟着過去吃杯喜酒嗎?”花轎走遠,翠陌小步走過來看着獨立于一旁的白贲,輕聲問着。

“不去了。人太多,我嫌吵。”白贲淡笑着,轉身去了煉香房。

午睡之後,白贲歪在書房的榻上看書,翠陌在門外敲了敲門,輕喚:“先生……”

“進來吧。”白贲頭都沒擡,輕輕問了一句,“怎麽了?”

“先生,醫館外有一個小童子求見,已經在門外等了兩天了,說是他家主人得了極重的病,看了很多郎中都拒施援手,聽人說先生妙手回春,就千裏迢迢的趕過來請先生救命。”

白贲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很是兩難:治病救人乃醫者之本分,她又素喜尋些疑難雜症來醫,既是很多郎中拒治的病,多半是難治之症或傳染之症;可現在自己的确處于危境之中。

“那人得了何症?為何就确定非我不可救治?”白贲清淺地問。

“說是麻風症。”翠陌輕聲回答,“那小童子說,他家主人也算家世煊赫,使了門路,才沒被送進疠遷所,單單地駕了馬車一路北行而來,求先生救治。”

白贲沉吟不語。麻風症又稱“疠”、“疠瘍”,是一種傳染病,多為濕毒惡風所致,主要表現為肌膚出現斑疹或斑塊,眉毛脫落、鼻梁崩塌、手腳麻木潰爛、兔眼、鷹爪手等損壞現象,形容十分可怖。當朝對此病已有醫治之策,得了麻風症的人多會被強行遷入疠遷所內隔離,在疠遷所內隔離醫治,但治愈者不足三分之一。

“那小童的主人病至何期?”白贲沉聲問。

“說是到了中期。”翠陌看看了白贲猶豫的神色,試探着開了口,“先生,要治嗎?為何今年雲游回來就閉館停業了?大家私底下都在猜,卻也不敢問先生一句。我心想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可心裏也總是不明所以。”

“我又何嘗想閉館、過這日日圈在府中的日子……”白贲輕嘆一聲,坐直了身子端詳着翠陌看了好半天,“翠陌,你跟着我也快三年了吧?如今也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跟着我,可曾後悔?”

“先生為何這麽問?先生對翠陌的再造之恩,翠陌沒齒難忘!說什麽後悔,如今跟着先生的日子,已經是再世為人了!”翠陌忽然跪下,神色慌亂,以為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惹了先生動怒,她紅着眼圈,“翠陌是不是伺候先生不周、說了讓先生不高興的話?先生想攆翠陌走?”

“翠陌,你現在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白贲看着這個跟了自己近三年的女孩子,聰明謹慎、小心翼翼,骨子裏卻是極度沒有安全感,雖已脫離苦海,卻依舊戰戰兢兢。

“翠陌最怕無用,被先生抛棄,依舊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翠陌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怕死嗎?”白贲淡淡地問。

“不怕死!卻怕生不如死……”翠陌又勾起在妓院被打得死去活來要逼她接客的不堪回憶,渾身抖得像一片秋風中的枯葉。

“我怕死。”白贲起身走到翠陌的身邊,拉起她,輕撫她的後背安撫,翠陌擡起頭詫異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為何要閉館歇業?因為我醫好了安寧王的蠱毒,有人要取我性命。我這一雙救人的手,反倒為我引來殺名。我既想救那麻風病人的性命,也同樣愛惜我自己的性命,怕是個陷阱。”白贲語聲泠泠,眉眼中盡是不屈與不屑。

“先生……”翠陌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贲,眼圈又紅了,居然有人要殺這樣良善的先生,天下可還有公義?如果有人要殺先生,那她就擋在先生的身前。

“翠陌,你天天伺候着我,可怕因我而引來殺身之禍麽?”白贲看着眼前的女子,在她的眼裏看到了對自己的依賴和篤護之情。

“不怕。先生,我不怕。”翠陌眼淚俱收,神色堅定,語氣铿然。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唐朝的孫思邈對治愈麻風病很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