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賞梅,他在賞他。

煮一壺茶,折一枝白梅花,撐一把青傘泠泠雪落下。

臨走時他們折了大束梅花,插在黑瓷瓶裏,白梅墨瓷,相得益彰。他們坐在二樓的閣樓上,敞開着窗戶,燃一盆炭火,煮一壺茶,溫一壺酒,翻幾頁書。

“師父,《孟子》上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慕少艾是何意?”

顧淺笛笑道:“人年幼的時候敬慕父母,長大後就懂得追求少女,說得正是你這般大的孩子,徒兒可有心慕的女子?”

“怎麽樣才是心慕?”

“大抵就是像《詩》裏說得,死生契闊,與子曾說,執子之手,與子攜才。或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吧。”

“我懂了。”

“你懂什麽了?”

——師父便是我心慕的那個人。

凍筆新詩懶寫,紅爐美酒時溫。

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落前村。

雪一下天更冷了,顧淺笛更不願慕遮一大早起來,慕遮禁不住纏也開始偷起懶來,兩人時常睡到半晌,然後生一盆火窩在閣樓裏看書。

很快就要過年了,慕遮要回家陪母親過年,又放心不下師父,拖到小年夜才回去,走之前特意包了許多餃子、包子,告訴他怎麽煮、蒸,又炖了些湯放着,他餓的時候只需要放在爐火邊熱熱就行了。

顧淺笛看着他事無巨細的交待下來,覺得自己收的不是個徒弟,而是個媳婦。

以往一個人在山裏過年,顧淺笛并沒有覺得孤單,這個大年夜,想着千家萬戶閤家團圓,圍爐守歲,忽然就有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悲凄感。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該成個家,生幾個孩子熱鬧熱鬧了?想到他們将來長大了像徒弟那麽乖巧,就覺得無比可心啦。

這時候有人推門,他詫異地看去,就見滿身風雪、凍得兩頰通紅的慕遮,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顧淺笛,“師父,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忙拉着他的手到爐邊烤火,觸手間如冰雪。

“母親睡了,我怕師父一個人孤單,就想過來瞧瞧,我還帶了紅燒魚,你等着我給你熱熱。”說着要去廚房拿碗筷。

直到他身上暖和起來,顧淺笛才放開他,“傻孩子,外面風雪這麽大,山路又難走,摔着了怎麽辦?”

他笑了起來,一派純真無邪,“有您傳授的功夫護體,還怕摔麽?師父,這幾天你有好好吃飯吧?”

“嗯。”

“過年了,我有件東西要送給師父。”說着從包袱裏拿出件衣服,淺碧的色澤,輕軟的料子,顧淺笛驚疑,“這是天水碧?你買這麽貴的衣服做什麽?”

“徒兒說過要送師父件天水碧的衣裳,師父您就收下吧,這可是徒兒第一次送人東西。”

顧淺笛無奈,“好吧。”

“師父穿給徒兒看看吧。”

他覺得自己這把年紀了,穿這麽鮮豔的衣服有點裝嫩之嫌,推脫道:“新衣服自然要等到大年初一再穿。”

“好吧。那你還是得吃點,我去拿碗了。”

顧淺笛看着他的背影,五味雜陳。

年後某天慕遮正在院子裏練劍,竹廬裏來了位訪客,他看清那人,臉色有點發白。那是顧淺笛的忘年交,也是慕遮的祖父,——老将軍慕巒。

兩人訴罷衷情後,慕巒指着慕遮說:“老弟啊,你在哪裏找到這麽好的徒弟啊?這孩子根骨奇佳,是塊習武的料啊,比我們慕家那群不成器的小子強。”

顧淺笛詫異道:“你不認識他?”

兩人面面相觑時,慕遮跪下,“孫兒慕遮見過祖父,祖父長年帶兵在外,不認識孫兒也不奇怪,我娘是瑞姬。”

慕巒依稀記得兒子是替個懷了身孕的青樓女子贖過身,慕家人丁興旺,也沒人把這個青樓女子生的孩子當回事兒,“你今年多大了?”

“再過兩個月就滿十七了。”

慕巒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跟着你師父好好學,老弟替我好好培養這孩子,将來慕家許就指望這孩子了。”

慕巒走後慕遮坦白從寬,“請師父原諒徒兒。”

“既然不是你爺爺讓你來拜師,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這裏山勢險惡,輕意沒人能找得到。

“我無意間聽爺爺說起有位高人朋友住在這裏,府裏給我請得夫子迂腐,我想學藝就自己尋了過來,找了半個月才找到,知道您不輕易收徒,就仿着爺爺的字跡寫了封信。”

顧淺笛有些無語,這個看起來無比純良的徒弟,竟然是個小腹黑,真是看走眼了。

“你和你娘在慕府的地位不高吧?”否則慕巒也不會不認識他們。

“我娘出身青樓,閤家團聚的時候不讓我們出席,所以爺爺不認識我們。”怕是連父親也不認識他了。

“那麽,你哪裏來得千金買天水碧?”難怪他能幹成這樣,想必在慕府也是事事親為。

“我……把青鬃馬賣了,那馬是我自己馴服的。”

“沒了馬除夕夜你是怎麽過來的?”慕府離這裏數十時,光山就要翻越兩座。

“走過來的。”

難怪那晚鞋襪盡濕,這個傻孩子,這是何苦?摸摸他的頭發。這一刻,心裏有情絲如這青絲般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