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朝霧暮雲(三)

沈月透自月色中擡起眸子,神色複雜,摻雜着擔憂和理解,卻沒有了恐懼。

她從前真的沒想過唐岫遠在外面做了些什麽,現在知道了,也沒什麽區別。即是想不明白其中原理,仍舊一味地相信他。

“那我們還要不要回盛安?”她問。

她現在清楚了,也不得不多做些打算。

盛安城見過他的人多,都知道他是奴隸。若是回盛安城成婚,恐怕讓人看見了,要折他面子。

唐家主在外頭做奴隸!多大的笑話。

在京城好些,沒人知道他是奴隸。不過…若是讓京城的人知道他娶了這麽一個女子…還是要折他面子。

唐家主娶了個殘花敗柳!多大的笑話。

左右不是人。想來想去,她沒了主意。

唐岫遠愣了一下,一把将小丫頭按在胸膛上,“我說這麽多,月兒想到哪裏去了?”

這些話,和盛安城有什麽關系?他懷疑小丫頭壓根就沒聽他說了什麽。

沈月透推開他,将小臉露出來,詢問:“這些本就是你的事情,告訴我做什麽?”

唐岫遠笑笑,去捏她的臉頰。

“你是唐家夫人,我要明媒正娶回來的,自然要讓你知道。”其實今日小丫頭若沒有看見藍風,他這輩子未必會讓小丫頭知道。

不過既然看見了,也說開了,他樂得如此。

畢竟他也是個男人,讓小丫頭知道她的男人在外面威風,是很漲面子的。他當時做這些,就是為了在小丫頭面前争面子,僅此而已。

“那我們不回盛安了。”沈月透道:“我不想要你明媒正娶。”

在唐岫遠心中起波瀾前,她繼續道:“你和我在一起,非要成婚嗎?”

她眸間沉了沉,“你可知我如今做了多少離經叛道的事?先前的就不提了,現如今,我豢養奴隸,悔婚約,又同你在婚前茍合,怕是大夏也再找不出第二個若我這般不守婦道的女子了。”

“但我不後悔。”她正色道:“這樣的離經叛道世俗所不容,但我歡喜。既然已經如此,那就一直這樣下去吧。我願意同你在一起,與婚書無關,與成不成婚也無關,與別人是否知曉更無關。你就讓我這樣安安靜靜,和你過我們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唐岫遠有點迷茫。

剛開始,她覺得小丫頭不願意嫁給他了,再聽,又發覺小丫頭是願意和他在一起的,到最後聽到小丫頭說安安靜靜過日子,隐約有所理解。

“月兒是怕,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他越想越品出味來。

小丫頭曾經被推到過風口浪尖,現在自然是怕了。

“好,都依月兒。”

他會心一笑,聲音蠱惑動人:“不過,什麽時候月兒改變主意,随時都可以。你男人沒別的大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你。做我唐家夫人,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少。”

沈月透本就不是在擔心自己,只當他在調侃,陪着他笑了兩下,道:“下山以後,再回京城去吧。”

“不回盛安了?”

沈月透點頭:“不回了。”

“啊…”唐岫遠故作遺憾,“可是…我還是舍不得呢,你說是不是啊,主子?”

主子二字,放做重音。現在想來,給小丫頭做奴隸,別有一番情趣。

小丫頭聽到後的反應也有情趣,紅着臉去捏他,捏着捏着,越來越熱。他擡頭看天色,已經快蒙蒙亮了。

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幹脆就別睡了吧。

他伸出狼爪作惡,美其名曰:“主子,奴來伺候你了。”

一室旖旎。

停在院外的馬車已然換過一輛,雖還是兩架的,但是明顯比之前的昂貴許多。想來便知原先那輛是叫藍風換走了。

唐岫遠抱着懷裏睡得香甜的小丫頭,趕天未亮回京城。

車夫問:“主子,咱們走大道上盛安,還是抄近道?”

唐岫遠想了想,道:“回唐家。”

馬車動了,背着東邊微紅的雲和頂頭淡白的月光。車輪滾動,發出均勻的聲響,哐啷哐啷,是同過去告別的留言,也是開始新生的戰歌。

整個京城都是坐北朝南,以北為尊以南為卑。正北對應的就是皇宮,而一進京城,北邊第一眼就能被人瞧見的金玉高樓,卻并非皇宮,而是唐家。

唐岫遠覺得高處視野好,所以在院裏起了樓,閑來好遠望。

一路走的都是最張揚的大道,等下山進了城,正是京城百姓熱鬧的時候,唐岫遠打盹也起來了,沒忍心叫醒小丫頭,偷偷撩起車簾,将自己的臉放在外頭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他先前帶小丫頭逛京城都是等人少的時候,還帶着面具,不敢讓人認出來。

現在倒好,再不必遮遮掩掩,他發大財時都沒有這般想要嘚瑟的心,這會卻生怕別人不知道小丫頭是他的人,只想炫耀。

車外的涼風卷入,沈月透往唐岫遠縮了一縮,還是沒醒,又繼續睡了。

院子就落在皇宮旁邊的主街上是有好有壞的。

好處就是鬧中取靜,沒有嘈雜打攪,離各個熱鬧處也近。

壞處就是貴。

皇城底下寸土寸金。不管這個壞處對唐岫遠來說也不算什麽。他若有心,調調整個京城的屋舍土地價也不是不可以。

周邊漸漸清淨下來,馬車駛入一條分巷。

巷子兩邊種着槐樹,粗幹密枝,路面鋪上了青石板,不似土路般的容易髒,到下雨下雪也不會有泥。

又往裏駛了一段,馬車在一扇平平無奇的大紅門前停了下來。

唐岫遠喜歡那種推開門卻見別有洞天的感覺。他的古董鋪子是這樣,家裏也弄成了這樣。

他使了個眼色,車夫便上前叫門。氣沉丹田,聲音宏亮,也不怕驚了旁人。

畢竟這院子沒有街坊四鄰,整個巷子都只圍着唐家院子轉,平常很少有人經過。

沈月透驚了一下,皺着小臉扒拉唐岫遠的胳膊,甕聲甕氣問怎麽了。

唐岫遠笑了笑,對着她耳邊道無事,讓她繼續睡。

半天沒人開門,唐岫遠猜測孫邯禹大概出門了,便将鑰匙丢給車夫,讓車夫自己開門,駕馬車進去。

車夫是唐岫遠從鋪子裏臨時調來的,還沒進過唐家。一聽要把馬車駛進去,有些慌了神。

他們這些年跟着唐岫遠也不是沒見過有錢人的府邸,卻從沒聽過有這陣勢的啊。

不過主子發話,他就照做,架着馬車進門,還順道把門帶上了。

一進了門,車夫才意識到當家的讓他駛馬車進來絕對不是沒事找事。

真的是很有必要啊!

這院子,根本就沒有尋常的正廳。

進門一入眼就是四通八達的大院子,布着亭臺水榭,另配假山流水,廊橋曲折,好像走哪都是路,哪都又不是路。正是那種賊一進來就摸不着路的布置。

他求救似的回頭,唐岫遠的手從簾後伸了出去,指了一個方向。

就這麽一來二去指了七八個回合,終于到了地方。唐岫遠抱着沈月透下馬車,讓馬夫回去了。

沈月透這一覺總算是睡醒了。雖然時間不短,但是馬車搖晃,睡得腰酸背痛,沒什麽精神。

她被唐岫遠抱着,也不知去哪,就一手環着唐岫遠的脖子,一手攥着他的領口,露出一雙黑亮亮的眸子四處瞧。

唐岫遠帶她進門,她早前看見是重檐小樓,暗忖是不是酒樓客棧之類的,外觀如此精巧,她從前怎麽沒見過。又看四下無人,越發奇怪。

“這是哪裏?”她問。

唐岫遠笑了笑,直到沿木樓梯上了三層,才放下沈月透,改牽她的手道:“這是家。”

什麽家?沈月透不解:“誰家?”

唐岫遠語氣輕松,放沈月透自己蹦蹦跳跳去東看看西看看,“不嫁給我,就是你家。嫁給我,就是咱們家。”

屋裏一應昂貴家具擺件沈月透都直接無視,她的目光在見到雕花窗框上的貝殼風鈴那刻,驀得亮了。

她好喜歡。

唐岫遠看出來了,她好喜歡,有點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

這麽多他花心思費功夫用大價錢帶回來的寶貝她看都不看,一串不值錢的貝殼風鈴居然得了青睐。

他不甘心。

“月兒,來,你看這個。”他拿起架子上的明珠,湊到沈月透面前給她看。

那就是之前沈月透企圖讓他養的明珠,這是貨真價實的。

沈月透掃了一眼,就把唐岫遠推開了,踮着腳尖,費力把貝殼風鈴取下來,拿在手上撥拉着玩。

現在已經不是明珠好還是貝殼風鈴好的問題了,現在最大問題是,唐岫遠都失寵了。

他插不進去,只能落寞站在一邊,等沈月透理他。

沈月透根本就不理他,自己玩的起勁。

那串貝殼風鈴做的很精巧,在日光下,會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輕輕一碰就會清脆作響,悅耳的緊。

她沒去過海邊,也沒見過大海,這是頭一次見到海裏的頑意,正新奇呢。

“月兒餓不餓?”

沈月透不理他。

“月兒,喝茶。”唐岫遠端着茶杯送到沈月透嘴邊。

沈月透喝了,但還是沒有移開目光。

唐岫遠不高興了,強行将臉擠到貝殼風鈴前。

“月兒再不理我,我就把這個丢了!”

月月:喂,老板,我想要十個貝殼風鈴,你看用這個換闊不闊以吖!

地上被五花大綁的唐岫遠眼角落下了晶瑩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