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但直到最後一個刺客被拖下去, 謝虞琛都沒有把視線挪開,或是直接轉身回屋。

烏菏沒說大巫的身份謝虞琛需要僞裝多久,但可以預見的是, 這段時間裏, 他或多或少都要面對今天這樣的場景。

……甚至有可能親自動手解決一個或幾個人的性命。

謝虞琛不是那種會讓自己逃避的性子。比起被動等待事情的到來, 他更擅長把主動權握到自己手裏,不管是提前籌謀, 還是逼迫自己習慣這些血腥場面。

即使是在波谲雲詭的京城, 烏菏也沒遇見幾個像謝虞琛這樣性子的人。

因此吩咐完屬下處理掉甲板上這些刺客,烏菏轉過身來,看到船樓下站着的謝虞琛時,眸上明顯帶了幾分驚訝。

對視一眼,謝虞琛放下手裏已經空了的茶碗, 起身向烏菏走來。

船上有些晃蕩, 謝虞琛的步子邁不快, 烏菏卻沒有半分等待的不耐, 視線落在逐漸向他靠近的人身上,靜靜站在原地。

“第一次見到殺人的場景?”他半個身子倚在木欄上, 很随意地問。

“……也不是。”

謝虞琛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只好擡起手臂,指了指船尾的方向。

小厮模樣的侍衛正扯着繩子,拉上來一具“不太完整”的屍體。

“不太熟悉這種,殺人的場景。”他艱難地解釋。

烏菏“唔”了一聲, 認真提議:“多看幾次,說不定就見慣不慣了。”

可能是天生缺乏同理心, 他最多只能給出謝虞琛這個建議。

畢竟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除了習慣。

謝虞琛沒和他辯駁“一個正常人到底能不能對血腥殘暴的場景習以為常”這種嚴肅的心理學問題, 反正目前看來,他面前這位的接受度很高。

畢竟是從血雨腥風裏走出來的人,手段狠辣,愛好獨特點也正常。謝虞琛努力安慰自己。

刺客很快招供,來彙報的人聲音并不大,又被被水浪聲蓋住了大半。

再加上謝虞琛對那些地名和人名都不熟悉,豎着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懂多少,最後只好扭頭問烏菏本人。

是京城那邊派來的人,還是綏桐?

在這個檔口上,也只有這兩個地方的可能性最大。

“是京城。綏桐那邊的消息沒這麽靈敏。”烏菏并沒有隐瞞,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謝虞琛。

“京中的人并不知道我調查的具體進展,派刺客來不過是為了阻止我順藤摸瓜地查到綏桐罷了。”

“但已經查到了不是嗎?”謝虞琛揚眉。二人對視一眼,都露出了一抹淺笑。

思緒鬥轉間,謝虞琛突然意識到另一件事。“所以船也不是在往綏桐的方向去?”他問道。

“當然不是。”烏菏朝船行的方向看了一眼,手指關節輕扣木欄,發出悶悶的聲響,“一東一西,背道而馳。”

江面泛起點點金波,似乎能延伸到極遠的地方。謝虞琛的目光順着水流的方向落在遠處水天交界的地方,思緒也随之蔓延開來。

朝着與綏桐相反的方向去是為了混淆視聽,讓暗中刺探消息的人分辨不清烏菏的此行的目的地。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烏菏為什麽要登上這艘船?這才是謝虞琛疑惑的。

他完全是在多此一舉。

自己本就要扮成他的模樣,擾亂那些躲在暗處的視線。烏菏本人則可以直接隐匿身份前往綏桐。

他相信烏菏這樣的人不會浪費時間和精力在無用的身上。

難道就為今天這一場刺殺?

謝虞琛側身看向對方,雖然沒開口,但眼神已經将他的疑惑傳達得明明白白。

日落之後的江風越吹越大,烏菏的一頭銀發也被風吹得有些淩亂,顯出幾分肆意灑脫之感來。

謝虞琛突然想起,在自己遇到烏菏的這幾回裏,對方似乎只束過一次發。剩下的時間要麽半披在身後,要麽是用一根與他發色相近的緞帶,松松垮垮地紮起來。

也不知道他在上朝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散漫自在。

“我好以殺人取樂,你沒聽說嗎?”烏菏唇角勾起一抹笑,莫名很配他這副衣袍被風揚起,發絲散亂的姿态。

形相清癯,蕭疏肆意,大抵當如此。

知道自己從烏菏這兒問不出什麽真話,謝虞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不再提及這個問題,随便找了個由頭告辭回了自己房間。

可能是行到了水流比較平緩的河段,船身晃動的幅度也比白天小了點。謝虞琛走到屋內,把自己往榻上一倒,疲憊地舒了一口氣。

躺着歇了十幾分鐘,剛打算起身洗漱更衣,外面卻傳來一陣敲門聲。

謝虞琛不情不願地從床上爬起,擡手搓了搓臉頰開門。

門剛打開,他就看到周洲立在門口,手裏還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

湯藥看起來黑漆漆的,聞着也不像什麽好東西。

“有什麽事嗎?”

謝虞琛語氣算不上太好,周洲挂在臉上的假笑也随之變得有些僵硬。他解釋道:“大人說今天甲板上的情形不大好看,可能驚吓到公子,就讓廚房熬了安神的湯藥,命屬下送過來。”

“替我多謝大巫。”謝虞琛猶豫着側身讓開,讓周洲進去,“就放到桌子上吧。”

周洲放下藥碗,正準備告辭離開,謝虞琛卻出聲叫住他,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遞了過來,“上面是一些喬裝打扮、易容之類的技巧,你們大人可能會用得上。”

上面零零碎碎寫了十幾條。有的是他在演和自身形象差異比較大的角色時,總結出來的一點經驗,也有他跟造型師學來的化妝技巧。

反正只要是謝虞琛覺得對方有可能用得上東西,就都在紙上記了下來。

周洲是奉了烏菏的命令才來送的安神湯。他本人心裏對謝虞琛還保留着幾分微妙的敵意。

現在拿着對方遞過來的紙,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離開的背影頗有幾分倉皇。

謝虞琛沒有理會周洲複雜的內心活動,低頭打量起桌上的安神湯來。

“……”

直到湯藥的熱氣快散盡,他才勉強确定這應當不是烏菏一時興起,嘲諷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的惡趣味。

雖然很難理解,但烏菏确實在是希望他能睡個好覺。

捏着鼻子喝完,謝虞琛草草洗漱一番後便繼續躺回榻上。

只要是藥,味道就不可能有多好,但好在藥效還不錯。沒過多久,謝虞琛的意識就開始模糊,腦海裏朦朦胧胧閃過今天發生的許多事。

想起那位自稱以殺人為樂的大巫,謝虞琛輕嘆一聲“怪人”,随後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就在謝虞琛睡得正熟的時候,與他房間只有一牆之隔的地方,這個時候卻在收拾着行李。

接過周洲遞來的紙,烏菏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紙上的字跡。裏面的許多內容都是他聞所未聞的東西,但細細一琢磨,又能覺出幾分巧思。

烏菏眼底閃過一抹興味,把這張堪稱易容僞裝寶典的紙對折兩回,收進了袖子裏。

周洲自離開謝虞琛的屋子到現在,臉上複雜的神情就沒消失過。他一邊覺得謝虞琛确實有幾分能耐,一邊又覺得這點本事還配不上他們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特殊對待。

總之整個人就很糾結。

特別是前天,他們大人本來應該在謝虞琛上船後就帶人離開寶津渡前往綏桐。卻生生在船上多耗了兩天的功夫,搞得現在還得摸着黑趕夜路。

烏菏瞥了一眼正站在原地發愣的周洲,冷聲道:“你若是還抱着今天的态度做事,就給我滾回京城去。”

周洲聞言一懼,明白自己的偏見已經惹惱了烏菏,連忙俯下身子拱手告罪:“屬下知錯,還請大人恕罪。”

“沒有第二回。”烏菏擺擺手,示意他自己下去領罰。

……

周洲對他的不滿謝虞琛自然能察覺到,只不過想到未來幾個月還要和他一起共事,不好把關系鬧得太僵,平常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沒有計較。

烏菏是在當天夜裏離開的,等到謝虞琛一覺醒來,船上就只剩他、十幾個僞裝成小厮的護衛。

以及……

在門口站着的這位內衛閣領。

“你這是在幹什麽?”謝虞琛看着門口面色發白,眼底青黑的人,滿臉疑惑地問。

周洲昨天剛被烏菏敲打過,又受了罰,此時自然不敢放肆,拱手行了個禮,低眉順目地解釋道:“大人原本是借着代天子巡視的名義離京到各地巡視,或巡鹽,或巡漕,不知謝郎打算如何?”

聽他話裏的意思,之後的行程竟是要交由自己做決定嗎?

謝虞琛神色微滞,他本以為按照對方的計劃,自己只要安安靜靜做一個傀儡擺設就行,用不着考慮別的事情,可現在看來烏菏好像放了不少權給他。

思考了一會兒,謝虞琛猶豫着說了一個地名。

“東山一帶距離這裏遠嗎?”

之前石灰砂漿大受歡迎的時候,謝虞琛曾聽王家兄弟提過一嘴,說定徐縣好多人家的石灰石都是從東山一帶運回來的,其中花費之高昂,令人咂舌。

“東山?”周洲愣了一下,“倒是并不遠,只是要麻煩些。得先順着沅江再行約莫十日,到輝西後再換成馬車。”

“不過那裏多山,地方也窮,并不是什麽好去處。”周洲像是想起了什麽,苦着臉搖了搖頭。

整個東山州的人口滿打滿算都不夠萬戶,在南诏大小州府中的排名都是墊底的。下屬的五個縣裏更是沒一個富庶地方。

每年到交稅的時候,他們大人都能收到一沓哭窮的文書。

“窮點好啊。”謝虞琛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反問道:“那東山州的刺史可曾見過你們大人?”

“不曾。”周洲搖頭。

地方州府上的刺史大部分都是京官外調或者同級調任,少有從地方縣令中提拔起來的,只有東山州是個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