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謝虞琛沒料到的是, 三天後登船離開寶津渡,竟也要和這位人畏鬼忌的大巫一起……
哦不對,他現在已經知道對方的名字, 不必再用身份稱呼對方了。
開船沒多久, 謝虞琛便覺得有些難受。強打着精神出了屋子, 站在甲板上吹風。
離開寶津渡乘坐的是兩桅的樓船,但可能因為行程匆忙, 船上能住人的房間并沒有拾掇出幾間。
避無可避的, 謝虞琛的住處就緊挨在了烏菏的旁邊。
聽到外面的動靜,屋裏的人擡手打開了半扇窗戶,瞥頭向外看去。
一旁候着的周洲順着烏菏的視線看過去,只見謝虞琛恹恹地倚在走廊的護欄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謝郎許是暈船。”周洲有些遲疑地開口:“隔壁那間屋子的窗戶好像是壞了, 我昨天去檢查屋子的時候, 推了半天都沒推開。”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烏菏擡起眼皮看向周洲:“既然知道窗戶有問題, 為何不叫人去修?”
周洲呆愣片刻,似是沒想到烏菏會對這些這些小事在意。回過神來後, 他趕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走到屏風後面,低聲吩咐奉茶的小厮去叫人修窗戶。
剛準備告訴烏菏自己已經派人去了,周洲擡頭就和對方冷冽的目光對上,他心道不好,趕忙往門外走, “屬下這就去親自盯着人修。”
“回來。”
周洲的身影立刻在原地頓住,他轉過身, 還沒來得說話,就聽見烏菏冷着臉吩咐道:“讓謝虞琛到我屋裏來坐着。”
為了壓下身上的血腥氣, 大人房裏一直熏着冷香,對緩解暈船之症略有效果。
而且這間房的兩扇窗戶也是好着的,可以打開通風透氣。
再者說,外面天氣炎熱,雖有江風拂面,但到底有可能中暑,若是在船上中了暑熱,連對症的藥物都沒有。
更何況……
周洲起碼能列出十幾條烏菏讓謝虞琛到他房裏歇息的原因,但沒有一個是他們大人會考慮的。
想得一個腦袋都快有兩個大了,周洲也沒想明白他們大人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來。
是善心大發了嗎?周洲頂着明晃晃的太陽,站在甲板上出神地想。
不對,他們大人根本沒有善心這種東西。
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周洲強壓下心裏的疑惑,轉身去盯着小厮修窗戶。他可一點都不想知道大人吩咐下去的事沒做好的後果。
屋外的周洲膽戰心驚,坐到屋內的謝虞琛也沒好到哪裏去。
早在坐船離開蓬柳村到寶津渡的時候,謝虞琛就隐隐發現自己有暈船的跡象。
這回坐着烏菏的船離開寶津渡,路程更遠,在水上的時間也比來時多了将近半個月。
為了以防萬一,謝虞琛專門讓趙懷買了些果脯蜜餞一類生津開胃的涼果,備在行李裏。酸酸甜甜的味道能緩解幾分暈船時的難受。
離開房間去走廊上吹風的時候,謝虞琛就從行李裏拿了一小包鹽津陳皮出來,捏了一片壓在舌根下。
陳皮微微的辛辣刺激着口腔,謝虞琛慢慢恢複了幾分精神。
正準備回屋裏躺一會兒,身後卻傳來周洲的腳步聲,來替他們家大巫傳話,說是讓自己到他屋裏歇息。
可能是四肢發軟腦袋昏沉的感覺太折磨人,謝虞琛稍加猶豫後,便點頭同意了對方的邀約,揉着被曬得發燙的後頸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一進屋,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股淡而幽的冷香。
像是寒冬臘月裏,突然迎來一場大雪後的松林,仔細嗅聞還能依稀辨出一點臘梅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清澈的香氣立馬就驅走幾分太陽下暴曬的暑熱。謝虞琛緩緩吐出一口氣,定下心神打量着屋內的布置。
和他住的那間房差不多的結構和大小,前廳後堂,中間有一張紅木金漆的大座屏将兩處隔開。
謝虞琛沒繼續往裏看,等他收回目光時卻發現——
偌大的屋子咯竟然只有兩個能坐人的地方。
一處被那位銀發玄袍的大巫占着。
另一處在那位大巫正對面。
謝虞琛腳步微頓,猶豫半晌還是坐到了那人的對面。
身旁是半支的窗戶,恰好擋住了一部分陽光,但又能讓風吹進來。
對面那位話少,謝虞琛自上船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他本人倒是沒那麽寡言少語,但這這種氣氛下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長久的沉默會更顯尴尬。
謝虞琛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袖裏沒吃完的半包鹽津陳皮,摸出來放到桌子上,猶豫着開口:“你要吃嗎?”
話音剛落,他面上的表情就僵了一瞬。
救命,他怎麽會問出這種不過腦子的話來……
謝虞琛暗自懊惱,剛想把桌上的陳皮條收起來,順帶說些什麽掩飾一下自己剛剛的失言,就看見面前閃過一角廣袖,緊接着桌上那包陳皮便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去了。
“……”
還真的要吃啊。
看他皺着眉,挑挑揀揀半天才選出了一小條遞進嘴裏,謝虞琛下意識問了一句:“怎麽樣,好吃嗎?”
“不好吃。”男人眉頭微微皺起,想了想又補充道:“有點辣。”
謝虞琛沒忍住,“撲哧”一下樂了。
他倒是沒想過這位素來以酷虐兇戾出名的人竟然還有這樣一面,忍不住解釋道:“鹽津陳皮就是這個味道,大巫若是想吃甜的,我屋裏倒是有幾樣蜜漬的果幹。”
“不用了。”烏菏猶豫片刻,還是搖頭拒絕了謝虞琛的提議。
“那行吧。”謝虞琛也不強求,順手捏起一片陳皮送進嘴裏,随口道:“大巫身上的傷還沒好,應當不能吹風吧?”
正準備站起身關窗,男人卻搖了搖頭,“不礙事。”
謝虞琛“哦”了一聲,收回手,回想起前兩天夜裏見到的那副場景。
連藥都不願意上的人,想來也不會在乎這吹風不吹風的。
“你前日留下的那張方子,我已經讓人送到太醫署的禦醫那裏。若是确實有用,我便讓人搜集來烈酒,着手按照你給的法子蒸餾。”
“一切由大巫決定。”
謝虞琛倒是沒想過讓對方從一開始就接受酒精。烏菏會找人驗證酒精的作用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畢竟能坐到那個位子上的,哪個不曾如臨深淵薄冰地謹慎過,這位大巫又怎麽可能輕易相信他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做事周全一點并不是什麽壞事。
況且酒精也并是不萬能的,只是在這個消毒殺菌的手段還比較匮乏的年代,可以給傷者提供一種治療方法而已。
謝虞琛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兩人之間又沒了話聊。
正當謝虞琛思考自己屋裏的窗戶還有多久能修好,好讓自己結束這尴尬的場景時,外面卻突然響起重物落水的聲音,還有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講話。
挺好的……
現在用不着他苦思冥想地找告辭的借口了。
謝虞琛轉頭,對上烏菏陡然轉厲的眼神,他低頭掩下眸中情緒,就聽見烏菏詢問自己:“謝郎可要與我一同去看出戲?”
輕飄飄的聲音,沒有半分怒氣,卻偏偏讓人心下一寒。
“大巫先請。”謝虞琛沒有拒絕,跟在男人身後下了樓。
甲板上站着的人以周洲為首,幾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濕淋淋地滴着水,還帶着一點不屬于自己的血跡。
再聯想剛剛在屋裏聽到的聲音,不難推測出剛剛發生了什麽。
唯一令謝虞琛驚訝的,是周洲身後那幾人全部是一副小厮模樣的打扮,其中一個還和他打過照面。
就是幾個時辰前拎着食盒給他送早飯的那人。
但看眼下這副場景,謝虞琛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恐怕仆役是假,護衛才是真。
看來這船上還真是“卧虎藏龍”呢。謝虞琛不輕不重地瞥了烏菏一眼。
烏菏自然注意到了這束目光,挑了挑眉作為回應,然後便抽出腰間的佩劍,緩步走上前。
周洲等人是在背着謝虞琛和烏菏住處的那道走廊裏擒住的刺客。但還有幾個一時不察讓他們跳水跑了,這才有了謝虞琛在屋裏聽見的落水聲。
現在十來個刺客并排排地被仍在甲板上,看起來倒是整整齊齊。
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的刺客身上都是相似的衣服,從衣着上看不出什麽信息,模樣也很不起眼,是扔在人群裏下一秒便會消失不見的那種。
謝虞琛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看來是訓練有素,專門派來刺殺他們的。”他心道。
再一擡眼,銀發披肩,一身玄袍的男人就已經走到了其中一個刺客面前。
像是嫌甲板上的血水會沾到衣袍上似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解下披風,遞給了旁邊的周洲。
那柄曾被謝虞琛在燭光下仔細打量過的佩劍擡起,烏菏用劍尖挑起腳邊人的下巴,聲音低沉悅耳:“說吧,是誰派你來的?”
“興許本巫心情好,就留你一條活路呢。”
但不知為何,聽到“活路”二字,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神情卻更加緊張,就連原本視死如歸的其他人,都紛紛露出一抹懼色。
“看來是不想說啊。”烏菏輕啧一聲,唇邊勾起一抹笑。
下一秒,整個人的姿态卻陡然淩厲。
“不想說的話,就算了吧。”
伴随着這道聲音響起的,是利刃刺入身體的聲音。
長劍輕輕松松就貫穿了刺客的身體,但卻沒有傷到致命處。
男人捂着傷口倒地,烏菏卻不再給對方半個眼神,從周洲手裏接過一條素白的帕子,輕輕擦拭起了劍身。
等到那方帕子已經盡數被鮮血染紅時,烏菏才露出一抹滿意的神色,下颌微擡,對一旁的周洲道:“我聽聞這江水中常有喜好血腥味的大魚出沒,只可惜從未親眼見過。不如就把他用繩子捆住手腳吊到船尾,看能不能引來幾條大魚,也好叫船上的人見見世面。”
輕飄飄一句話,就定好了地上那人的結局——
或許是在江水中泡着,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也或許是被那些聞着血腥味兒游過來的大魚一口一口啃咬而死。
……聽起來,仿佛前一種還好受些。
有兩人快步上前将那個渾身是血的刺客拖走。很快便有慘叫聲自船尾傳來。
聽到聲音,烏菏像是一副很滿意的樣子,拎着劍又走向下一人。
“你也不肯說嗎?”
“那想必舌頭也留着沒用了,不如替你剜掉吧。”
……
“也不肯說?”
“那就削掉四肢做成人彘,擺到花瓶裏作個景吧。”
……
他好像并不害怕問不出消息,只是單純地以折磨這些人取樂,一個一個按着順序殺下去。
一旁的謝虞琛看烏菏殺到第三個後,就再堅持不下去,搓着汗毛倒豎的胳膊躲到了樓檐的陰影下。
畢竟他再怎麽樣也是個心理正常的現代人,
周洲見狀,殷勤地給謝虞琛端來了一碗消暑的梅子果飲。
對于周洲突然變得周全的态度,謝虞琛雖有些疑惑,但還是伸手接過,倚着門柱慢吞吞地喝了起來。
而周洲之所以會有如此變化,還是要從白天烏菏命他給謝虞琛修窗戶說起。
他自十五歲起就跟在烏菏身邊,一路從普通侍從坐到如今的閣領之位,對烏菏的性子再熟悉不過。
那是一個即使有人死在他眼皮子下面,他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性子。
說不定還會嫌棄對方礙了自己的路。
現在卻突然關心起門窗失修這種小事來。更離奇的是,就連平素最煩有人踏進他的房間,現在也主動邀謝虞琛進去。
周洲扪心而論,自己跟在他們大人身邊這麽多年,這樣的場景絕對是頭一回見。
就在謝虞琛端着梅子飲一邊喝,一邊琢磨那位還能整出什麽花樣來的時候,周洲也在偷偷打量着謝虞琛。
他怎麽想也想不出對方能得烏菏如此對待的原因。
要說甜嘴蜜舌會說好聽話,好像沒有。
這幾天他不知道在謝虞琛那兒挨了多少陰陽怪氣的刺。
要說是卑躬屈膝的曲意逢迎,好像也沒有。
這位做事全然是順着自己心意來的。
那還能是什麽原因?總不能是他長得好看,大人才對他另眼相待吧?
苦想半晌都沒琢磨出結果,周洲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為難自己,轉身到船後看那刺客去了。
烏菏的狠辣手段還是有效果的。
挨個審到最後,其中一個刺客已經被吓得幾乎是心膽俱裂。烏菏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就像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
……
“那些人是從哪裏派來的?京城嗎?還是綏桐?”
甲板上的血跡早已被人清洗幹淨。
夕陽暗沉,餘晖鋪滿江面,映出滿目淺金色跳動的粼粼波光。
但這副景色卻沒有進入甲板上站着的二人眼中。
這還是謝虞琛自穿越之後,第一次直面這種充斥着血腥氣的危險。剛才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再怎麽鎮定的內心也難免生出幾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