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沒辦法, 東山作為一個出了名的窮地方,既沒有油水可撈,又難做出政績, 實在沒人願意去, 最後只好提拔了一個當地的縣令坐到刺史的位置上。

自那位縣令坐上刺史之位, 滿打滿算還不夠兩年。律法規定地方官員每三年才會進京述職一趟,這位新上任的東山刺史自然是沒有和烏菏見面的機會。

周洲低頭琢磨了一回兒, 也大抵明白了謝虞琛的意思。點頭應了下來。

畢竟謝虞琛再怎麽僞裝, 也不可能憑空捏出一張和烏菏一模一樣的臉來。放在後世說不定還有機會,但就現在這個技術水平,顯然沒戲。

這樣一來,去一個沒人親眼見過烏菏樣貌的地方,顯然會保險得多。

畢竟這位南诏大巫, 最出名的特點便是銀發墨瞳、喜着玄色衣袍。

如果非要再往裏加一條的話, 那應該是——

有一副足夠銷魂奪魄的樣貌。

回想起自己昨天站在船樓的陰影下, 朝着烏菏一步一步走過去時的情景。

他一身玄色的長袍被風揚起, 嵌着金玉的革帶掐出勁瘦的腰形。烏菏的表情很冷,周身的壓迫感融進漸暗的夜色中, 像是最名貴的劍,有着最尖銳冰冷的刀鋒。

謝虞琛當時就想:他混跡娛樂圈這麽多年,見過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俊男靓女,但卻沒有一個人,只一入眼, 便教人心魂俱震。

只可惜“大巫”這一身份的威懾過重,尋常少有敢直直地對上他目光的人, 自然便忽略那人的世間罕有的絕色樣貌。

可真是……暴殄天物。

謝虞琛暗自感嘆一句,轉身回了房間。

***

自古以來, 巡按禦史對地方官員來說就是膽顫心驚的存在。

管你是官居正二品的大都戶,還是從三品的上州刺史,見到巡按禦史都得“迎跪道旁”。

畢竟巡按禦史對他們的評價直接影響到自己頭頂的這頂烏紗帽還能不能戴穩。

而那位大巫就不一樣了,若是被抓住差錯,別說腦袋上面的烏紗帽,就是烏紗帽下面的腦袋,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若說尋常人只是畏懼烏菏,那作為年年都收不齊糧稅的東山刺史關泰初,他本人就差選處風水不錯的墳地,把自己給埋進去,省得勞煩烏菏身邊的內衛動手。

要說關泰初這個刺史做得有多不稱職,那倒也沒有。治民、舉賢、決訟、檢奸,這些事他也兢兢業業地在做。

只是關泰初能力本就只是中人之資的水平,不然也不會在一個縣令的位置上熬了将近十年,才撈到一個最末流的刺史之位。

再加上東山一帶的先天條件就擺在那裏——資源不豐,土地貧瘠。

是個實實在在的饑苦之地,關泰初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實屬不易了。

聽聞大巫駕臨東山的消息,州裏大小各部官員日夜惶悚不安了數日,終于熬到一行人的車駕停在了城門下。

一大早,關泰初就率領兩位長史、司馬,以及六曹各部的參軍候在城門口。

遠遠瞧見大巫的車駕,衆人“嘩啦”便跪了一地。

“恭迎聖巫大駕。”

“願巫神佑我南诏。”

……

謝虞琛一下馬車,便看到這樣一幅場景,暗暗定了定心神後,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諸位免禮。”

一衆官員應聲站起,但仍是把頭垂得低低的,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不敢擡頭平視。

謝虞琛的目光掃過衆人低垂的眉眼,為首的那人模樣很不起眼。

黑黑瘦瘦的一個,頭發被深色的幞頭包着,隐隐能看到鬓邊的灰白。着一身半舊的赭褐色衣袍,衣襟的位置已經開始泛白毛邊。

……這應當就是東山州刺史關泰初了。謝虞琛心想。若不是站在一衆官員的最前面,他當真要以為對方不過是一個路過此地的小老頭。

誠惶誠恐地走上前來,關泰初陪着笑道:“大巫一行舟車勞頓,卑職已經在城內備好了酒席,為大人接風洗塵。”

謝虞琛頓了頓,看了一眼他身後稍顯破敗的州城城牆。

剛才恰有一陣風吹過,他總覺得有來不少灰土從這夯土城牆上掉下來了。

再配上旁邊瑟縮着的衆位大臣稀疏的頭發,真是……

要多恓惶又多恓惶。

一陣讓人惶恐的沉默過後,謝虞琛輕咳一聲,勉強開口婉拒道:“一路奔波勞累,關大人還是先帶吾一行人到驿館歇息。至于接風洗塵什麽的,就再說吧。”

“……是。”關泰初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引着衆人進城,半點也沒有因為謝虞琛的不賞臉而生氣或失望。

不賞臉是好事啊!關泰初心道。

東山地窮,他們州府也沒什麽錢,好不容易湊齊一桌像樣的席面,但也只是“勉強”而已。

自今天睜開眼睛,關泰初那顆懸着的心就沒放下來過,生怕這位大巫因為洗塵宴太過寒酸而遷怒于他們,現在終于能松一口氣。

後廚的雞鴨估計還沒開始殺,現在通知過去還能再省一筆錢。關泰初低着頭琢磨。

東山州的驿館自然是不能給金尊玉貴的大巫住的。早在半月前,關泰初就命人在州衙附近的玖角巷拾掇出一座三進的院子來。

院子從前是一位長史的官邸,所以還算齊整,也沒有像謝虞琛一路走來看到的院子似的,一副缺磚少瓦,牆皮脫落的落魄樣。

靜谧的玖角巷中。

周洲安置好內衛後,就轉身回了院子,去向謝虞琛彙報自己的安排。

在到東山州前,他還有些擔憂對方能不能撐起他們大人的威儀來,現在看來完全是他多慮了。

謝虞琛挑起簾子走下車門時,即使留給他的只有一個背影,周洲也依舊被對方突然展現出的氣勢所震懾,一時間楞在原地,僵着身子不敢動作。

……絲毫不亞于他們大人本人的威吓。周洲撫着心口想。難怪對方一路上都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

謝虞琛在城門口對關泰初說的那些話并不全是推辭。一路趕來,從水路換到陸路,行了有大半個月。馬車又不像後世的汽車一眼平穩。

一路上的颠簸勞累,只有親身經歷過一回才能明白。

短短二十餘天,謝虞琛在蓬柳村攢下的那點體重就全掉回去了,甚至比去年剛入秋時還要清瘦不少。

“關大人派人來問話,問公子休整幾日後是先巡視農倉,還是先檢查關防?”

雖然最開始烏菏計劃裏的巡視不過是走個過場,但即使是面子工程,也是要糊弄一下的。更何況他們現在的行程完全交由了謝虞琛決定。

周洲問完便垂着胳膊站在旁邊。謝虞琛面對關泰初等人時的氣勢餘威猶在,想起在船上對謝虞琛的幾分輕視,他不免有些心虛,此時就更加安分。

“我記得東山有幾個規模不小的采石場?”謝虞琛突然問道。

“這……”周洲面上的表情立馬僵了一瞬。東山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們這些京城官員向來是極少關注過的。

就連烏菏本人,也只是因為每年交不上賦稅的地方都有東山,才對這個地名有了幾分印象。

“屬下不清楚。”周洲搖頭。

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謝虞琛道:“還是讓關泰初過來見我吧。”

“是。”

周洲很快便帶了關泰初過來。

那個面露惶恐的瘦幹老頭一進門,就忙不疊地行了個大禮。

“下官見過巫神大人。”

“起來吧。”謝虞琛擡手示意周洲搬來一個鼓凳讓關泰初坐下,撐着下巴倚在榻上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是有幾個。”關泰初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揣摩着謝虞琛的意思,他繼續說:“東山州裏大多是黃灰色的石山,把岩壁上的石塊鑿下來後,再搗碎成拳頭大小的碎石,最後在送進煅燒爐裏加熱便能造出石灰來。一車石灰約莫能賣三十文。”

從東山生産出來的石灰一車賣三十文,算上損耗,運到定徐縣時,一車已經加到了近百文的價錢。

還是運輸成本太高了啊。謝虞琛在心裏感慨了一句。

關泰初卻把謝虞琛這點微不可查的嘆息當成了不滿,連忙從凳子上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也就是最近幾個月的時間有許多操着江安口音的商隊前來,說是他們那邊流行起一種刷牆的法子,需用到這些石灰石,石灰石的生意才興盛起來。”

實在不是他們東山州故意不交稅款,是真的沒有錢啊!

關泰初膽戰心驚地縮着手站在一旁,生怕座上的人露出不滿的神色。

好在對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似乎并沒有計較這些的打算。

關泰初的聲音傳到內間裏,正在煮茶的周洲撇了撇嘴,心道:“那什麽石灰砂漿就是你面前這位琢磨出來的東西,人家對你東山有多少采石場,一天能生産出幾車石灰,怕是比你這個刺史都清楚。”

謝虞琛屈起手指,輕輕敲了幾下桌案,很快便做出了決定,“我打算三日之後到采石場視察,到時候還需要關大人替我帶路。”

“采石場這……”關泰初猶豫了一下,還是勸道:“采石場環境惡劣,整日塵土飛揚,大巫千金之軀,實在不宜踏入那種地方。”

更重要的是,采石場裏到處都是些半人多高的石頭,若是一個不小心,把這位大巫傷到、碰到哪了,他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啊!

見座上的人不以為意,關泰初剛想再勸,擡頭就和謝虞琛不悅的目光對上。

他登時一陣膽寒,連聲道:“下官明白,下官這就去讓人準備。”

座上的人這才又恢複了剛才那副憊懶的神态,但沒人敢真的放松心神。

“下去吧。”

聽到這話,關泰初才如蒙大赦一般,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因着從前烏菏的兇名在外,到東山的這幾天,幾乎沒什麽人敢往他眼跟前湊,謝虞琛得以安安穩穩地歇息了三天。

第四日上午,關泰初便和兩名士曹一起,帶着一行人來到了距離東山州府最近的一處采石場中。

因着采石場內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所以謝虞琛一行人當天就要趕回州府,早上便走得特別早,幾乎是城門一開,馬車就駛出了城。

坐在最中間的那輛馬車內,謝虞琛困得直打哈欠。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時,突然一個颠簸,側額便磕到了車廂上。幸虧整個車廂內都用了一層軟皮子包着,才免他落下個額前青紫的命運。

揉着微微發痛的額角,謝虞琛看向車門口守着的周洲,啞着聲音問道:“到哪了?”

“回大人,這才剛出城不過半個時辰。”

謝虞琛點了點頭,擡手掀開簾子看向窗外。

整個東山州似乎都被一層灰蒙蒙的霧罩籠着,路上也沒什麽行人。

手肘撐在窗檐上看了許久,謝虞琛才見到一個莊稼人打扮的漢子牽着牛走過。

不論是人還是牛,都瘦得可憐,呈現出一種頹喪的落魄來。

謝虞琛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許大郎時的場景,和他剛看到的人有着相似的木然。

那時的蓬柳村也不是什麽富庶地方,但好歹村裏人都餓不死。

後來許家食肆的生意火起來後,連帶着村人們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少。

再到後來,又有了石灰砂漿的工程,王家兄弟在謝虞琛的指點下組織起好幾組施工隊,前往附近的縣裏給人粉刷牆壁,一趟下來也能賺大幾十文,足夠一家子生活大半個月。

“雖然辛苦,但日子過得卻有盼頭。”這是謝虞琛在離開前,對蓬柳村最大的印象。

再回想起他前幾日一路走來時看到的場景,謝虞琛心中連連嘆氣。

他幼時有父母親族庇佑,後來成年進了演藝圈也從未受過什麽挫折,一直都是順風順水的。可以說謝虞琛從前二十餘年的人生裏都沒怎麽吃過苦。

沒有切實過過苦日子的人,很難真正理解那種……拼盡全身力氣也很難活下去的悲哀。

但這并不代表謝虞琛就不能對那些人的處境産生共情。

他也許不能感同身受他們的苦楚,但他會因為看到他們身處厄境,無力改變而難過。

就像現在這樣。

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謝虞琛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念頭。

“我需要為他們做些什麽。”他心想。

其實整個采石場也沒什麽好看的。

叮叮當當敲擊山石的聲音、石塊碎裂的聲音、工匠們喊號子的聲音……無數聲音在烈日的暴曬下混雜在一起,直吵得衆人頭疼欲裂,惡心反胃。

“要不大人還是先換個地方看看?”關泰初看着謝虞琛緊鎖的雙眉,忍不住問道。

因着謝虞琛的交代,不準他們提前派人來布置,因此采石場還保留着最真實的模樣:混亂、吵鬧、塵埃漫天、充斥着汗味。

“不用了。”謝虞琛用絹帕捂住口鼻,輕咳幾聲,搖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