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大人可是有什麽要吩咐的?”看出謝虞琛的欲言又止, 關泰初趕緊問道。
收回看向石場裏工人的視線,謝虞琛嘆了口氣,許久才搖頭道:“沒什麽。”
他本想吩咐關泰初, 讓他給裏面勞作的工人們每人分發幾個類似于面罩一類的東西, 好讓灰塵沒那麽容易進入人們的口鼻。
自己只不過在遠處站了一會兒, 就被灰塵嗆得直咳嗽。一天到晚都呆在這個惡劣環境裏勞作的人們,他們受得罪可想而知。
但再一琢磨, 又想起東山州左支右绌的賦稅, 謝虞琛最後還是無奈作罷。
還是得發展起經濟來啊,他心道。
叫來采石場的一個小管事,謝虞琛朝着下面開石的方向擡了擡下巴,詢問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做一天工能賺多少銀錢?”
小管事一看謝虞琛銀發半束, 就知道面前是那位權朝傾野人人畏懼的巫神。
畏畏縮縮地看了一眼謝虞琛身後鹌鹑似的關泰初, 不敢欺瞞, 實話實說道:“回這位大人, 這些人一日,大約能得……三文錢。”
“一車石灰石賣三十文, 工人們勞作一日才得三文錢。”謝虞琛聲音冷得像是能将周圍的空氣凍結。
他點了點頭,氣極反笑,“真是,讓我滿意得很。”
明明是暑熱難耐的天氣,那小管事卻覺得如墜冰窟一般, 連牙關都開始打着顫。
“大人饒命!那些銀錢小人們沒有私藏半分啊!”
當即便撲通一聲跪下,他顫着聲音告罪道:“這全是我們掌櫃的吩咐, 小人也只是個聽人吩咐的啊!”
他自己一天的工錢,也不過比下面采運山石的人多兩文錢, 頂多是能少受點罪,不用在烈日暴曬下幹活,僅此而已。
頭磕在地上,濺起一圈圈的細土。
謝虞琛也知道他不過是按命行事的,揮了揮手,不願與他多言:“你下去吧。”
那小管事千恩萬謝地退下,謝虞琛轉頭看向身後的關泰初,神色淡淡:“這些事關大人都知道嗎?”
關泰初心裏暗嘆一聲,這讓他如何是好!
該回答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說知道吧,他作為一方父母官,明明知情卻不加管束,不是失職又是什麽?
大巫這副模樣明顯是懂了怒氣,可他确實沒有關注過采石場這些事。但若是實話實說,回一句“下官不知”,也一樣沒他好果子吃。
有汗珠從關泰初額頭滾落,他也不敢擡手擦拭,僵着動作嗫嚅道:“這些都是私人的采石場,律法裏……沒有規定,官府也不好管束……”
他說得倒沒什麽錯,現在又沒有勞動法規定工人們的最低工資。礦場開出來的工錢只要有人願意做,關泰初總不好攔着不讓人家做工。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以官府的名義開辦?”謝虞琛眉頭微皺,顯然對關泰初的說法沒有多滿意。
“這……”
石灰石剛興起沒幾個月,就連關泰初都是在沒多久前,才剛打聽清楚這石灰石的用處。
但不管怎樣,放任這些石場欺壓百姓就是他這個一州刺史管轄不利。關泰初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一個“不好與民争利”的借口。
許是知道自己這個理由尋得不怎麽樣,關泰初說完便垂着手站在了原地,只等謝虞琛降下罪來。
“這不叫與民争利,這是放任豪紳欺壓剝削百姓!”
謝虞琛拂袖而去,臨走前冷冷看了關泰初一眼,沉聲道:“限你在一個月之內處理好,不然的話,當心你頭上的那頂烏紗帽。”
“是。”
“下官恭送巫神大人”
周洲跟着謝虞琛上了馬車,也是一臉的不忿。
他在京中就沒有見過像關泰初這樣的官,遇事不想着怎麽處理,反倒是慣會給自己找那些托詞。
“我看大人就不該給他什麽一個月的時間,應該直接革職查辦了才是。”周洲撇着嘴道。
“他本就資質平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
謝虞琛倒并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像是想起什麽什麽似的,半是感嘆地說道:“況且,若是罷免一個關泰初,就這等窮苦之地,還不知道能不能等來個比他強的官。”
好像确實是這樣……
周洲愣了片刻,最後不得不承認,現如今除了讓關泰初将功折過以外,并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謝虞琛斜睨了周洲一眼,見他一副垂眸深思的模樣,便道:“反倒是你,之前不一副橫眉冷目,看誰都不順眼的模樣嗎?現在怎麽替我考慮起來了?”
對于周洲從前的行徑,謝虞琛把它們統稱為“一個烏菏毒唯的自我修養”。
具體表現為——
除了烏菏以外,看誰都不順眼,覺得都不如他們大人。
以及若是他們家大人對誰表現出了幾分特殊的對待,他便要從頭到尾,把那人認認真真地挑剔一遍。
周洲從前的表現,就像極了他前世在娛樂圈時見過的那麽一小部分粉絲,只不過最近不知為何,突然有了松動的跡象。
周洲被謝虞琛問得啞口無言,恍然驚覺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對面前這人的态度就不再是像從前那樣,輕視中還有一點微不可查的敵意。
有時候甚至會從謝虞琛的角度出發,考慮和安排事情。
不對勁,這不應當!
周洲深吸一口氣,又心道:“可這幾天下來,面前這人一言一行确實沒有半點可挑剔之處。”
“特別是在今天這件事上,更是比朝中那些只知道彈劾這個排擠那個的老頭好太多了。”
……
還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為在後世叫“黑轉粉”的周洲支支吾吾半晌,都沒組織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謝虞琛卻不願等了,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通知衆人回城。
對于如何“将功折罪”這件事,關泰初回去想了好幾天都沒想出一個有用的辦法。最後只好厚着臉皮,膽戰心驚地找上了謝虞琛。
“若是覺得突然禁止私人采石太過冒進,為什麽不以官府的名義開辦一個采石場,倒逼他們整改?”謝虞琛端起桌上的茶碗,低頭淺啜一口,不疾不徐地問道。
百姓們有了待遇更好的官辦石場,怎麽可能再去原來的那些地方做工。這樣一來,若是那些石場還想再繼運轉下去,就必須提高工匠們的待遇。
若是東山州人煙稠密,這個辦法或許起不到作用。
但現在整個東山州的人口滿打滿算都不夠萬戶,年輕力壯能吃得了這份苦的人就更沒有多少。
“不是下官不想辦。”關泰初苦着一張皺巴巴的臉,嘆氣道:“實在是開采出那麽多石灰石也賣不出去啊。”
雖然這些時日城裏多了不少購買石灰石的商隊。但石灰砂漿裏石灰的占比并不多。實際算下來,州裏現有的三個采石場就足夠了,實在沒有那麽大的市場供他們再新建一個石場。
“你只管去建便是。”謝虞琛打斷了關泰初的解釋。
對方的顧慮他自然清楚,但他既然吩咐關泰初去做這件事,就不可能沒有相應的對策。
送走了有口難言一臉菜色的關泰初,周洲回了謝虞琛屋裏,再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詢問道:“公子是又想出什麽辦法了嗎?”
“你可知道江安府新流行開來的石灰砂漿?”謝虞琛起身走到書桌前,順口問道。
周洲眼疾手快地湊上去,一邊替謝虞琛研墨,一邊一心二用地點了點頭。
用石灰砂漿砌牆的法子在江安府流行不過半月,便被一戶人家寫信告訴了在京城做官的表親。
許是為了拉攏關系,那人還殷勤地表示可以幫對方牽線,介紹那什麽施工隊給他,也好重新修繕一番官邸。
有了第一幢石灰砂漿抹面的府宅,京城中很快便流行起了這種牆面。
就連宮裏的那位小皇帝,聽聞這件事後都主動叫來烏菏,提議給他用那石灰砂漿新修一遍府宅。
要不是出了綏桐這遭事,恐怕他們大人現在都已經住上那石灰砂漿抹面的屋子了。
這一對君臣之間的關系,倒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差。聽完周洲的解釋,謝虞琛輕聲笑了一下,随口道:“錯過那石灰砂漿也不是什麽可惜的事情,将來還有更好的。”
還有更好的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公子想到的辦法便是造出一種比石灰砂漿還要堅固美觀的東西,以此來擴大石灰的市場嗎?
周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理,忍不住期待起了城外那座還沒有開始建造的采石場。
……
“東山多灰石”這句話可不是無的放矢,放眼望去,重重疊疊的山巒無一不是黃灰色的模樣。
就連植被都少得可憐,只能在山角下的一小片地方看到星星點點的綠意,怎麽看都覺得有幾分凄涼。
這樣的自然條件下,建個采石場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謝虞琛給關泰初的一月之期才堪堪過去大半,采石場便已經建成,開始招募起工匠。
城外的告示中,清清楚楚地寫着:官府出資督辦的采石場落成不久,需招募數百個匠人負責開采、運輸、鍛造礦石的工作,工錢每日十文,按日結算。
不過半日,官府招工的消息便在附近傳開了。
別說原來就在采石場上工的人,就連附近村縣家中有年輕人的百姓,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都紛紛跑到城門口,想要看看這消息是不是真的。
“一天的工錢有十文,還管晌午的一頓飯吃。告示上白紙黑字,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絕對沒錯!”
很快,城西的采石場便招滿了人手,陸陸續續開始了石灰石的生産。
“記得按照這紙上畫好的圖樣,做一些面罩給工人們發下去。”
玖角巷的府宅裏,謝虞琛正對着關泰初吩咐道。
這個時代的采石場都是露天開采,那次他去視察的時候也看到了,整個石場裏都是漫天的塵土。常年在這種環境下勞作,身體很難不得病。有個口罩遮擋着,也算能減輕點傷害。
“下官明白。”接過周洲遞來的圖紙,關泰初疊好放進袖中。
這批面罩又是一大筆的開銷,不過這回這位向來摳門的關大人卻沒有辯駁。
采石場一行,看見自己管理下的百姓生活得如此艱苦,關泰初的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只是從前他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這位巫神大人真能把這石灰生産發展起來,也是東山州百姓之幸。
跟在他身後的倉曹參軍暗自計算着賬面上的收支,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
東山州的倉廪本就不豐,就連維持采石場運轉的一部分錢,都是關泰初挪用了一部分本來計劃接駕烏菏時的銀錢開銷。
不過既然大巫發了話,他們刺史大人也沒有異議,他一個小小的從八品倉曹,只要按吩咐照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