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夥計有些受寵若驚, 連忙将銀子推回,“這使不得, 本來不是什麽秘密,告訴你們也無妨。前幾天,本地一家賭坊突然出了名兒,說是這家的賠率比別家高出十倍,如果贏了可就是一夜暴富, 誰不想去湊個熱鬧?唯一的規矩是只收銀票, 其他一律不收。”
方唐捏住下巴, 轉着眼珠道:“我聽過賭坊只收金銀珠寶不收銀票的, 這家賭館居然反其道而行?”
我問:“賭坊叫什麽名字?”
夥計道:“招財賭坊。”
“是幾日前突然聲名大起的?”
“是啊,之前完全沒聽過。”
“那不知進招財賭坊的人是輸多呢, 還是贏多?”
“嘿, 公子問題真多。”小夥計似真似假地瞄我一眼, “小的沒進去過, 也不知,不過我想應該是贏多吧, 來兌銀票的人各個桃花上臉, 就好像剛娶了一個美嬌娘似的。”
我沉吟了一番,擡頭笑問:“你們最近收進的銀錠中, 可有帶着特殊記號的?”
那夥計才說得興致沖沖,一聽這句話,警惕地在我和方唐之間看個來回,緊張地問:“你、你們是什麽人?”
“走。”我拉起方唐轉身就走。
“……喂, 你們的二兩銀子!”
出了方圓錢莊,我們又接連走了幾家大錢莊,得到的信息與之前相差無己。
為怕引人懷疑,沒法深問銀子記號的事,但這招財賭坊的嫌疑,鐵定是賴不掉了。
我和方唐幹勁十足,一來二去忘了時間,等心滿意足地從最後一家錢莊退出來,日頭已恹恹西斜。
“糟糕!”我跌足擰眉,悔之晚矣。這個時辰胥筠肯定已經回了客棧,不見我們兩個,他要麽是急得要死,要麽是氣得要死。
方唐露出“我比你還糟”的表情,不住碎念:“怎麽辦,公子知道會剝了我的皮的!”
看他驚恐的樣子,我反倒好笑,“你這麽怕他?”
方唐挺胸道:“公子是當世俊才人中龍鳳,我很崇拜他的。”
“哦,那等會兒回去,你便抱住他的大腿好好哭訴一番你對他的崇拜,說不定他就不怪你了。如有需要,我可以幫你拟詞。”
方唐被擠兌得欲哭無淚:“……您不帶這樣欺負人的。”
說來也巧,我倆與胥筠等人是在客棧門口碰了個正着。
我懊喪得想撞頭,若不是回途在賣酸梅茶的攤子耽誤了片刻,這會兒早就在客棧裏了。
趙丹青愣了一下,徑先看出端倪,不說解圍,卻笑呵呵地打趣:“喲,二位這是出來乘涼?”
方唐一臉天要滅他的樣子,委屈地沖我嘟囔:“都怪您,非要喝什麽茶。”
我小聲回擊:“是誰說反正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的?”
趙丹青似笑非笑,向胥筠看了幾眼,發覺這位公子爺臉色少見的難看,終于意識到此刻不是看熱鬧的好時機,連忙打哈哈:“別在外站着了,進去再說。”
胥筠黑如點漆的眸子淡淡掃過我,轉身進了客棧。他的樣子談不上多生氣,不過習慣了他微笑,突然沉下臉,也很駭人。
昨晚的房間,昨晚的位置,我和方唐不敢坐,其他人都是奔波了整天,不消客氣地各自落座。
胥筠剛挨上凳面,方唐就箭一般竄了過去,言辭懇切地将這一天調查之事,詳詳細細報告給主子。
這一招比抱大腿哭號管用,胥筠聽到最後,輕鎖的眉峰舒展開來。
趙丹青拍案叫好,“看來,我們抓住兔子的尾巴了。”
方唐趁機說:“這都虧了鐘姑娘聰穎無雙随機應變,能查到這些她功不可沒!”
我心中一樂,要不是看這麽多人在,真想好好誇贊他的機靈。
連歌突而冷笑:“呵,也多虧你逢迎拍馬左右逢源。”
方唐憤恨恨地甩過去一個眼刀,我不敢表露形色,只低頭絞着手指,盡力地扮可憐。
“哈哈,怎能讓咱們的功臣站着,快,坐下。”
到底是趙大哥疼我,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選了離胥筠最遠的位置坐下。
“你們可查到什麽?”方唐詢問他們的進展。
趙丹青擺正臉色,“捯饬古董玩兒的便是罕見稀奇,所以即使岱國的珍寶擺在行家面前,他們也不會覺得奇怪,我等訪了一天,也沒摸着什麽門道。”
“不過,”他話鋒一轉,“古怪的事着實有一件,這兩日珍珠的價錢猛漲了幾番,問詢的人反而不減反增,不知是何緣故。”
這倒奇怪,我記得岱國的貢品中雖也有珍珠,但是斷沒有主動提價引人注目的道理……
“姑娘可想到什麽?”胥筠突然問。
我錯愕地擡頭,仍是心虛,連忙搖了搖頭。
“不過總算是有了收獲。”趙丹青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帶着你果然沒錯啊。”
犯了錯還被誇,我縱使臉皮再厚也承不住,面皮發熱地垂下頭。
胥筠道:“時候不早了,在下送姑娘回房。”
看着他雅風依舊的俊臉,我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上了樓梯,離着天字一號房還有段走廊,短短路徑突然漫長起來。我與胥筠并肩走着,為打破尴尬,我眼盯地板道:“你可覺得奇怪,拓衿城一面臨江,珊瑚珍珠這些算是本地的特産了,怎會突然水漲船高?”
胥筠停了步子,竟淡淡笑開。
這笑容流露的情韻如風擺荷莖,煞是好看,只聽他悠悠道:“姑娘想過沒有,既然招財賭坊內只流通銀票,那麽輸贏交易的只會是銀票,怎麽會有銀錠流出?”
我一愣,随即覺察其中矛盾,急忙問:“那明天我們——”
胥筠的眼睛淡淡移向我,我登時閉了嘴。
溫暖無傷的目光,讓人錯覺無論提出任何要求他都會答應,但這也僅僅是錯覺。
我絲毫不疑,如果惹惱了他,把連歌調過來看着我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此處,我索性乖乖一笑,保證道:“明天我哪裏都不去,就在客棧等你們。”
胥筠看着我的笑,漆色的瞳仁反而一暗,“姑娘心中不開心,何必強作歡笑?”
我怔怔看着他,繼而低頭踩住自己的影子,心中幽嘆一聲。
胥複塵,未必是不懂得攻心為上的人。
……
日上高杆,街頭熙熙攘攘的人聲漸次熱鬧。
前一晚雖想着不再給人添麻煩,可此刻叫賣入耳,我到底捺不住外間的繁鬧,在心裏斟酌了一套說辭,硬着頭皮去找方唐。
孰料走廊上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方唐看上去不靠譜,卻必定不敢違背胥筠的指令,我覺得奇怪,特意到他的房間轉了一圈,也沒人。
難道他也随他主子出門去了?這莫不就是天賜良機?我心中僥幸,剛走出客棧,聽前方有人聲吵鬧。
“夕月,你等我,等我攢夠錢,一定去你家提親!”
不遠處,一個瘦弱的青年書生緊緊抓着一位姑娘的雙手,眼裏寫滿乞求。女孩一聲不吭,書生的脊背因為女孩的沉默一點一點彎下去,幾與女孩等高。
二人周圍聚攏越來越多的人,女子面上青赧,斂睫正色道:“大庭廣衆,不要說這些。”
窮酸書生幾乎要哭出來,“我會努力賣字賣畫,一定掙得到錢的,我娘已經把咱們的房子收拾出來了,只要你……求求你,不要嫁給張員外。”
“你還不懂麽,你給不了我好日子!”女子終是忍無可忍,甩開書生的手,“我的确欣賞你的才華,但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我不想委屈自己。”
人群中絮絮議論,有人怪女孩貪權附勢,也有人說是這書生自不量力。
“不、不會的,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書生還在努力說服心上人,慌忙從懷裏掏出一根晶瑩的玉釵,“這只釵是我答應要送你的,你看,我信守成偌,說過的都會做到!”
女子厭煩地一推,釵子落地,斷成幾截。
我瞥了斷玉一眼,頓時欷歔,這女子大概永遠想不到,她摔了她的癡情郎多少張字畫錢。
心裏突有一分刺痛。
他,也曾許諾給我相同的事,亦的的确确賠了一支上好的鳳釵。
怎的又想起他?嘴角鈎出一弧苦澀,垂眼瞧見手裏捏的扇子,我真正苦笑出來。
腳步慢下的空當,身側響起打板的聲音。循聲望去,但見街邊犄角裏擺着一張小小的桌案,一個素衣玄袍的老者坐在那裏,長須及胸。他身後的牆上貼着一條白幅,上書:布衣神相。
相士微微擡頭:“既然有緣,不如就坐。”
我左右看了看,微笑坐下。
老人捋着胡須,不緊不慢問:“不知何事如此好笑?”
“冒昧,只是想起一位前輩曾說,胡子留得太長很不好打理。”
師父一副道貌形容,說話卻總是漫然不羁,這算命老頭的樣子與師父乍看幾分相似,也便親切起來。
老人笑了:“姑娘命中有恩師,當有綿延福澤。”
我聽其話音,眉心一動,略微猶疑地問:“現下我有一事迷茫,不知可否求解?”
老相士伸出一只手,“五兩銀子,可測一字。”
我并未抱太大希望,還是交了錢,在紙上寫下一個“銀”字。
老相士掃過一眼,随即閉目侃侃而談:“此字結構為金艮,艮屬陽土,土又生金,正是和諧而處逢坎而化。銀字本身又屬金,若丢了東西,只管往土裏找。”
往土裏找?看着老先生波瀾不驚的臉,我吃不透到底準不準,想想我們這幾日的東奔西走,卻也同掘地三尺沒什麽區別了。
老相士解完便把銀子納入袖口,不再多言。我默了默,随即起身告辭。
“姑娘你有血光之災。”相士嘴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