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軍一戰,崔老侯爺戰死,小宣平侯崔浩身負重傷,留于青州,就地養傷。
聖上與太後指了最好的太醫過去。
另賞金銀食俸,自不必多提。
只是,顏老将軍回來之時,帶回了一個小将。
姓秦,名作秦卓。
秦是國姓,顏老将軍是兩朝元老,不會拿此杜撰。
“爹,他真的是當年在大火中消失的皇長孫?”孫岚從宮宴上回來,笑嘻嘻地同父親詢問聽來的消息。
太子失勢,如今改做代王,封地不足二十縣,其中東雍州相州被鎮北軍所占,代王的名頭,還不如六皇子齊王的身份來的尊貴。
眼下齊、代兩個皇子莴筍裏拔頭籌,只盼着對方能更差一點兒,
一個從天而降的皇孫,又是先太子嫡出血脈,還不得攪起翻天覆地的風浪來。
“顏老将軍親自領回來的人,又有小侯爺作保,豈會是假的?”孫大海笑道。
聽父親随口這麽一說,孫岚也只當個趣聞來聽。
後來,秦卓在大朝會正名,崔太後一道懿旨,指了她為太孫妃。
“我不嫁!”孫岚看着那道明黃的懿旨,恨不能當即扯破了撕碎。
她好容易盼來了那人的回應,什麽狗屁太孫妃,就是送個皇位給她,她都不稀罕!
“胡鬧!”一向寵她的孫大海頭一回板起臉來,“主子們定下的事情,豈有你做主的份兒!”
他們這些鎮北軍出身的将士,哪個不是依附宣平侯府而生。
這也是那府裏只少爺一個獨苗,沒得個小姐表小姐的親近,才将這與天家聯姻的好事落在了他們孫家。
皇太孫娶她過門,那是給鎮北軍一個表态。
日後朝堂諸位,也好知道該站在誰的羽翼之下。
“主子?哪個主子?天下是聖上的天下,不知父親口中的主子,姓崔還是姓秦!”孫岚撕心裂肺地吼道。
聖上知道她孫岚是哪根蔥?
還不全憑着他們這些自認為是宣平侯舊部的老将們商議定奪?
他們男人的朝堂,憑什麽要拿她一介女子去做兩相角力的籌碼!
“啪!”孫大海一記耳光,将孫岚打在地上。
父女兩個的僵持就此拉開。
孫大海是憑軍功走到現今的位置,不是那等只有一腔蠻力的粗枝匹夫。
調兵打仗之人,是提着腦袋跟人拿命搏出來的榮耀。
戰場可比朝堂厲害,瞬息萬變間,不是旁人的性命,便是自己的人頭。
他有父愛仁心,可鎮北軍更需要一個與皇太孫緊緊羁絆的幹系。
孫岚嫁,是最好的。
若真不肯,就是綁了捆了,喂藥毒啞了,也得教她坐上花轎擡過去。
孫岚是親閨女,自然也知道一些父親的手段。
她不肯嫁,那就只有先跑為上。
是夜,孫家後門,一青衣小厮低頭貓腰的揭開後牆的狗洞。
“傻姑娘,你即便是跑了,也得回來參加張承平的葬禮不是。”背後,孫大海的聲音冷的駭人。
孫岚尴尬從狗洞退了回來。
孫大海拍了拍她臉上剮蹭的灰土,将人提到書房,拿出一道蓋了金印的密旨,放在女兒面前。
聖上要給皇太孫鋪路,鎮北軍要歸皇家,滇西軍也得緊緊捏在主子手裏。
張承平攻下西南十三城後,便再無進展。
太和殿裏已經議了好幾回,借着眼下張承平打出來的優勢,皇太孫接手滇西軍,必是能所向披靡。
“為父也是為了你們兄妹兩個打算,皇太孫實至名歸,你嫁過去,我饒張承平一條生路,如何?”
換做孫洛,孫大海打一頓,叫他吃些教訓,也就了了。
可孫岚打小被他嬌縱壞了,打一頓,這小丫頭只會越發任性起來。
不可蠻力,只能智取。
孫岚看着面前這張能奪了張承平性命的密旨,一口銀牙咬緊。
心中大罵,過河拆橋的事情,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真是娴熟無比。
當初大肆嘉獎,贊張承平英雄威風的是他們,如今借刀殺人,要拿張承平給什麽狗屁皇太孫鋪路做前程的,也是他們。
可自己一個小小的女子,打得了地痞流氓,卻殺不盡那些僞君子們。
“你若不肯,那就算了。”孫大海作勢要講密旨收起。
“我嫁!”孫岚激動的抓住父親的手,“我嫁了,他就能活?”
“為父豈會騙你。”孫大海如是道。
想救張承平的可不止這傻丫頭一個。
張承平親妹子許給了定遠侯鐘家,鐘二爺是鐘太師的親兄弟。
有這道關系在那兒擺着。
張承平雖在滇西軍待不下去,可真要他死,卻是不能。
一道聖谕能殺個從一品骠騎将軍,然鐘太師的一個人情,照樣能護下張家大爺的一條性命。
寒風又至,滇西軍統帥張承平偶然風寒,病卒。
滇西邊境的一處山廟裏,來了一個游方和尚。
法號明空。
模樣威嚴,拿的是晉寧羅雲寺的薦信,聽說還是個有些道行的高僧呢。
老方丈見他精通佛法,為人正直不阿。
臨死傳了衣缽,将身後諸事盡數托付。
明空和尚常與百姓們講經,又舍米面油糧。
附近鄉鄰,哪家有困難苦楚的,凡求到了他這裏的,多是能得圓全。
自山廟傳在了他的手中,香火反倒越性旺盛起來。
加之,明空和尚模樣雖駭人一些,卻眉目俊朗,沒有頭發,也能瞧出來是個可愛模樣。
有年輕膽大的姑娘,曾私下裏偷偷尋其表明心意。
明空和尚抿緊嘴唇,翻翻眼皮,頭一回提起過往舊事。
他說自己亡妻已逝,餘生只有佛法,再不提俗世雜念。
那姑娘回家大哭一場。
只言片語傳出,那些姑娘們知道明空和尚對亡妻念念不忘,反倒是愈發的覺其甚好了。
再後來,不知是哪個起了先頭。
傳出此處山廟姻緣靈驗的消息,一些待字閨中的姑娘小姐們,凡有意尋覓佳胥的,多要前來燒一炷香,為自己求個姻緣。
除了方丈太過嚴厲,板起臉訓話的時候,不像是姻緣廟裏的人,倒是像個戰場殺敵的将軍。
孫岚在小佛龛前跪了一夜,直到天明,才嗤笑一聲,起來上了天家來的花轎。
而那盞不曾熄滅的供燈,也随着她入駐東宮。
未久,上位薨逝。
得崔太後扶持,皇太孫秦卓穩坐皇位。
次年,改年號為上元,史稱上元大夢。
新帝踐祚之初,便是大肆封賞鎮北軍一派,另将太孫妃冊封為後。
長春宮是在舊址上新建的宮殿。
孫岚是頭一位住進來的主子。
外人皆道今上與皇後珠聯璧合,是對恩愛夫妻。
就連宮中後妃們,也多慕帝後深情,在皇後面前越性的恭敬。
可只有孫岚自己知道,秦卓可是半點兒都不如其父親的名聲。
先太子光明磊落,是得世人愛戴的好儲君。
而秦卓,虛僞狡詐,演叨陰險,那副深明大義的君子模樣,不過是哄騙旁人的假面孔罷了。
可就這麽一個人,她惡心至極,仍是要揣着一副恭迎笑臉,配合他在人前做一對恩愛夫妻。
孫岚又看一眼那盞供燈。
還好他逃離了這肮髒的朝堂,還好他逃了。
得女兒的幹系,孫大海的官運越做越好,如今已是能在惠芳齋伺候的重臣了。
今日輪到他在禦前當值,聖上身子不适,回了寝宮歇下。
他給長春宮遞牌子,順道來看看女兒。
孫岚端坐于正位之上,居高臨下,不悲不喜的看着自己的父親。
孫大海攏了攏眉,嘆了口氣,才把心裏的打算說了出來。
“你不肯乖巧聽話,也該為家裏打算。”眼前這是自己的親閨女,後面的話,他到底是有些不忍心的。
孫岚淡淡看他,平聲道:“孫大人有什麽話只管吩咐,你我之間,大可省了這些虛僞客套。”
孫大海老臉有愧,腦袋垂的更低。
“聖上也該有個孩子了,你若不肯,上頭的意思是,從家裏尋個年紀事宜的女子,先放在你跟前,等日後誕下了龍嗣,養在膝下,你也算是有個依仗。”
“哼。”孫岚冷笑一聲,“孫大人覺得,本宮這日子,還有個活頭麽?依仗?有那麽個賣女求榮的好父親在朝堂站着,難道不是我最大的依仗麽?”
孫大海砸了咂嘴,搖頭道:“罷了罷了,我也是真心為了你好,你若不肯,只當這話我不曾說過。”
孫岚懶得再同他糾纏這些廢話,擺手起身:“随你們的意思吧,只這些小事,孫大人自己做主就成,不必來跟我過這道場面。”
孫家送進來的人叫做孫钰,是個機靈讨喜的丫頭。
轉年冬,孫钰便承寵誕下皇嗣,得聖上親封了個嫔位。
孫岚病歪歪躺在榻上,看了眼身前那張礙眼的小床,有氣無力地指使人擡走。
“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要,我幹幹淨淨地進來,也要幹幹淨淨地回去。等我化成了魂兒,只清白的去找他,你們塞個孩子給我,他誤會了,要不理我怎麽辦?”
她這會兒已經病入膏肓,連說話都是半夢半醒的狀态。
太醫在一旁搖頭,輕嘆道:“回光返照,還請陛下節哀。”
有外人在場,皇上不好強行将孩子留下,揮了揮手,依了孫岚的意思。
孫大海哭的失了體面。
旁人不懂孫岚話裏的意思,但他是親爹,豈會聽不明白。
閨女就是臨了,心裏惦念的還是那個人。
孫大海眼淚混着哈喇子,哆哆嗦嗦的給了自己一耳光。
恨恨罵道:“怪我!都怪我這個老不死的!”
跟前衆人只當老國丈愛女心切,一時發昏糊塗了。
殊不知,孫大海是在為當初一心為了前途,将女兒推入火坑而做出的忏悔。
只可惜,他這份忏悔,太遲太遲了。
孫岚在渾渾噩噩中又看到了那個人。
元宵燈會熱鬧的很。
人販子的船上有好幾個跟她一樣大的小姑娘,風從木頭縫隙裏鑽進來,無孔不入。
帶着水汽,就連她新穿上的小皮襖都不暖和了。
她想哥哥了,也想爹爹。
那串糖葫蘆不好吃,酸的硌牙,還叫她找不到爹爹……
她想哭喊,扯着脖子喊人來救自己。
可嘴裏的那條臭烘烘的髒布堵得人惡心幹嘔,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在她将要窒息的當口,那人一腳将艙門踹開,背着萬千燈火映入了她的眼簾。
孫岚朝半空中擡手,淺淺呓語:“承平哥哥……”
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出。
落入回憶。
春,正月,丙午,皇後孫氏崩。
打京城來了個上了年紀的婆婆。
入滇後,便挨個兒寺廟打聽,要尋她家姑爺。
終于,在邊境的一處姻緣廟裏找到了人。
那婆婆恭敬磕頭,紅着眼圈從懷裏掏出一枚平安符。
“這是主子交代,叫老奴親自給您的。”婆婆是在長春宮伺候的嬷嬷。
孫岚救過她的性命,又賞了銀子,放她出宮養老。
臨走,央了她一件事。
等自己沒了,只求嬷嬷能替她來滇西一趟。
找一個法號明空的和尚,将她親手做的最後一個平安符,給那人。
告訴他,自己已是兒孫繞膝,讓他不要再等,早些還俗,讨個老婆安生過日子吧。
那婆婆轉述了主子的話,便抹着眼淚離去。
明空和尚呆愣愣站在原地。
挪不動腳。
連人走了都不曾察覺。
許久,一對年輕夫妻從角門過來。
女子生的極好,男子模樣俊俏,兩人皆是高挑身量,往這山寺院子裏裏一站,便将漫天雲彩比了下去。
“張家軍,節哀。”女子遞上了一方手帕,真心道了一句。
張承平傷心的連手都在發顫。
緩緩攤平了五指,那枚平安符就靜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他哆哆嗦嗦地翻至背面,一如既往是那三個歪歪扭扭的小字——張承平。
“咳——”
一聲咳嗽。
張承平五髒六腑都在發疼。
他耳朵裏一聲嗡鳴,記不起那小姑娘的模樣,也記不起她最後逇聲音。
張承平抓緊了脖子上的佛珠,指上力道大的像是能把佛珠碾碎。
狠狠一扯,佛家八戒散落一地。
他兩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片刻後,又眼圈子發青地擡頭,盯着那女子問:“當真是秦卓對她下的毒?”
女子反問道:“鎮北軍勢力越發強盛,有一個鎮北軍出身的皇後,再添一鎮北軍出身的皇嗣,倘若你是秦卓,頭一個,會先除掉誰?”
帝王之策,要的是左右權衡。
決不能容忍一方獨大的情況出現。
孫岚高居皇後之位,一不争寵,二不奪利,身後又有崔太後與鎮北軍撐腰,除了秦卓,沒有第二個人能對她下手。
那女子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塞在張承平的另一只手中。
“月亮花,藥效得一個月才能瞧見,太醫查不出來,就是死後破膛破腹的去查,也絕發現不了異樣,這是秦卓買的那份沒使完的,你留着,日後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還用得上呢。”
張承平捏緊了那包毒『藥』,仰頭道:“蘇姑娘,你方才那話,還作不作數?”
“我與夫君不遠千裏來請,自不是心血來潮。”那女子道。
張承平暴戾恣睢,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出銀子,我給你帶兵,等踏平山河,我只要一個活的秦卓。”
那女子明媚朗目,道:“明日我來接你,将軍節哀。”
女子又站了片刻,方領着身後男子離去。
山寺空蕩蕩。
張承平的心裏也空蕩蕩的。
最後的最後,姻緣寺又換了個方丈。
香火依舊。
聽說那個兇神惡煞的方丈沒了,他尋到了自己妻子的遺物,于佛前坐化。
又聽說,那一年,姻緣寺後山的野池塘裏開了株并蒂蓮。
一個身量魁梧,是丈夫。
一個嬌小恣肆,是妻子。
作者有話要說:
文末女子是蘇南枝《贅婿是權臣》的女主,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預收,很快就開了。
文案太長,就不貼了,戳專欄可見。
封面人設是這裏那個沒有名字的男人,陳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