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謝虞琛沒有回答周洲的問題, 輕輕搖頭。綏桐的情況烏菏在信裏沒有說太多,他也只能從其中的只言片語中推測出一些。

那邊的情況應當是比較兇險的。

“你們大人幾月前是怎麽查到綏桐去的?”謝虞琛突然問道。

周洲猶豫了一會兒,揣摩着烏菏的心思, 覺得他們大人應當是把謝郎劃到了“可以信任”的這一範疇內, 才開口解釋道:“最開始只是發現了一張僞造的鹽引……”

“鹽引?”謝虞琛挑眉, “那這幕後之人膽子還挺大。”

周洲也應和:“可不是嗎?”

鹽有多重要謝虞琛一個穿越來的現代人都清楚。南诏對鹽業的管控也屬于比較嚴苛的那種。

首先全國上下的鹽場都是官營,嚴禁私人制鹽, 并且由戶部統一管理。不僅如此, 還在地方上設立了都轉運鹽使司,掌管食鹽産銷等諸多事宜。

對于食鹽銷售,也有鹽引作為限制。鹽商需要先在鹽運司那裏換得鹽引,再拿着鹽引到鹽場兌鹽,最後才能銷售。而換得的食鹽銷往何處, 官府也有明确規定。

只是販鹽一行利潤巨大, 私鹽倒賣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因此當發現鹽販銷售的鹽和規定的産地對不上時, 衆人也沒有太當一回事。

畢竟朝中的世家通過向鹽運司行賄拿到鹽引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不是做得太過分, 衆人基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即使是烏菏也只能徐徐圖之。

他派去監視鹽運司的人發現這張鹽引後, 第一時間便送到了烏菏案前。

這張鹽引上面的數額和戶部簽批的數額根本對不上。仔細一核對之後,才發現二者之間的差額竟有萬兩之巨。

如此巨大的數額自然不是可能是一人所做為,恐怕從鹽場到鹽運司再到鹽販,上下早已沆瀣一氣。

順着這張鹽引,烏菏先是查到了沛川的都轉運使身上, 接着才逮住了劉開這只微不足道的小蝦米。

按理來說,運販私鹽這種牽扯如此巨大的事情, 對方不可能沒有相熟的漕幫商隊,不應當在這兒上漏了馬腳。

謝虞琛猜測, 應當是此次涉及的私鹽數額尤為巨大,以至于他們不得不冒險拉攏來劉開這個根本不熟悉的人。行了一步險棋,利用劉開構陷趙懷等人,逼迫船幫為他們運貨。

而私鹽的終點站綏桐,也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才會讓這些人寧可冒着暴露的風險,也要把鹽運到綏桐。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烏菏會親自前去探查。

“輕則貪污腐敗,重則意欲謀反啊。”

聽完周洲講述的整個過程,謝虞琛随口感慨了一句,引得周洲一臉驚恐,半天才冒出一句:“應當沒公子說的這麽嚴重吧?”

若是前者還好,頂天了不過是一樁朝堂震蕩的貪腐大案,但若是後者,怕是整個南诏都要跟着晃悠幾下。

周洲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地看向謝虞琛。理智告訴自己發生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的,但謝郎這個人吧……

按照自己和他相處了數月的經歷來看,在某些時候又确實有點邪門。

周洲看向他的目光複雜而懇切,配上他又高又壯的身形,和甚至夾雜着幾分可憐兮兮意味的眼神。謝虞琛只和他對視了一瞬,便撇過臉,語氣晦澀:“我只是随便一說,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該說不說,有點惡心。

“哦。”周洲低頭,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十分委屈地撇了撇嘴,又再次确認道:“公子當真是随口一言?”

“是,千真萬确。”謝虞琛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該做什麽做什麽去,離我遠一點。”

現在的周洲令謝虞琛十分無語,以至于他甚至有些懷念起那個在船上怎麽都看自己不順眼,成天拉着個死人臉的“冷面閣領”。

把周洲攆出了房門,謝虞琛又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除了水泥燒成的那一回,準了周洲寄信給他們大人以外,還從沒正兒八經給烏菏彙報過東山州的一應事宜。

主要是他和烏菏的關系比較詭谲。也不是不清不楚,而是兩個人的相處時的身份比較模糊。

按理來說,烏菏堂堂一個大權在握的巫神,和謝虞琛這個在違法邊緣的黑戶放在一起,誰尊誰卑,一眼分明。

但偏偏烏菏又給人一種兩人是在平等合作的感覺,謝虞琛的一言一行中更是半點看不出對巫神大人的敬畏在。

最後糾結半瞬,謝虞琛還是提筆,把自己來了東山州之後的所作所為都大致說了一遍。其中也包括自己對東山州發展的一些規劃,修書一封交給了內衛,讓他寄給烏菏。

之後謝虞琛便打了個哈欠,洗漱睡覺去了。

前段時間忙着治理水患和赈災一事,衆人都忙得腳不沾地,謝虞琛更是每天只能睡兩三個時辰。

現在水患已消,百姓也大都安定下來,他才好不容易能睡個好覺。

第二天起床後,謝虞琛打算和畫師一起繼續完善一下昨天沒有畫完的、包括橡膠草在內的各種植物圖鑒。結果剛走到門口,就看到關泰初牽着一只小羊路過院子。

“這是,什麽情況?”謝虞琛看着面前的還在咩咩叫的半大羊羔,難得露出了一點茫然的神色,甚至還伸手揉了揉惺忪的雙眼,确定眼前的景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關泰初見到謝虞琛,愣了一下解釋道:“是鄉民送來的羊,下官想着小羊的肉質鮮嫩,也沒什麽羊膻味,便給大人送過來,讓廚房宰了吃肉。”

他确實不喜歡羊肉的膻味,可重點是鄉民為什麽要送羊給自己啊。

之前從許大郎那裏謝虞琛才知道,南诏沒有不能活人不能供奉的說法,而身為大巫,屬于他的神廟可不少。

水患既消,總少不了要開壇祭神。但鑒于巫神本尊就在城中,謝虞琛又不太樂意他們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儀式,商議過後便把原本計劃好的祭典給取消了。

但這頭羊卻被百姓們留了下來。即使是關泰初出面和衆人溝通都沒用,最後只好把它牽到了謝虞琛這裏。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算是一種供奉了。

看着謝虞琛越來越古怪的神色,關泰初猶猶豫豫地提議:“要不,下官還是把這頭羊送回去。”

謝虞琛:“……”

倒也沒這個必要。

百姓們此舉是為了表達對自己的感激之情,非要拒絕也不太好,不過是一只半大的羊羔而已,收下也就收下了。

要說這只羊羔的經歷,也算得上十分豐富。

它原本是東山州下屬的安懷縣裏,一個普通人家養的羊。

他們所處的那個村子在地勢地平處,半邊被河流環繞,尋常倒是個适合建村的地方,土地也比其他地方肥沃。

但一旦遇上洪災,這兒也是最容易受影響的。就像這次水患,他們村便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

接連幾日的陰雨天氣之後,它的主人家便意識到了不對勁,恰巧官府的文書也發放下來,通知他們盡快搬離這裏。

它的主人一家商量過後,便決定去投奔在安懷縣的親戚,等到連綿的暴雨過去之後再做打算。

這樣一來,家裏的牲畜便不能要了。畢竟親戚受災他們收留幾天還行,牽着羊算是怎麽一回事?

它主人家中除了它和它兄弟三只羊羔以外,還喂了兩只雞。

雞作為給親戚帶的禮物留下,這三頭小羊便被分開,低價賣了附近村子的人家。

只是這第二個主人家也不走運,沒過幾天它住着的那間羊圈便被雨水給沖塌了半邊。幸虧裏面的小羊沒受傷。

只是現在東山州到處都是災情,再想轉賣給別人,也找不到買家了。

最後這只小羊又蹚着水,跟着新主人到了官府搭建的救災棚裏。

棚子建在一處高地上,百姓們倒是不用擔心夜裏睡到一半被水淹。但因為棚子是臨時搭建的,所以還簡陋得很。但對于災民們來說,能有一個遮風擋雨,不用整日提心吊膽的地方,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相比于人,它這頭小羊過得就不怎麽樣了。還好附近不缺草葉子,不至于餓着自己。等到洪災結束的時候,災棚周圍的草都快被它給薅完了。

……

謝虞琛伸手摸了摸小羊的腦袋,忍不住啧了一聲:“還這麽小呢。”

關泰初心裏一咯噔,心想怕不是大人不舍得宰殺這只半大的羊羔?連忙找補道:“大人若是心下不忍,下官就先找個地方養着。”等到月份夠了再殺了吃肉。

當然後半句他沒說出來。

關泰初說完,還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手裏牽着的羊羔。心道可惜,這個時候的肉是最嫩的。

“不必了。”謝虞琛收回羊腦袋上的手,淡定地拒絕了關泰初的提議。

“關大人記得吩咐廚房,炖肉的時候少放一點香料,再留一點後腿肉烤着吃。”

關泰初:“……下官明白。”

謝虞琛點了點頭,正準備往書房走,想起這一鍋羊肉怕是頗有分量,又轉身看向關泰初:“不如關大人也一并過來吃個午飯吧。”

“大人盛情,下官……”

關泰初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謝虞琛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回廊拐彎處。只留下半截飄逸的衣擺,清晰彰顯了它主人根本沒打算讓關泰初推辭的內心。

“……恭敬不如從命。”

關泰初牽着羊,慢吞吞地去了廚房。

半大的小羊攏共也不過十幾斤的肉,除了按照謝虞琛的吩咐留下半條羊腿烤着吃以外,剩下的都切塊扔進鍋裏煮了羊肉湯。

羊肉沒有一點膻味,直接從滾燙的羊肉湯裏撈出來吃就足夠鮮美嫩滑,更別提謝虞琛還讓廚房給每人都調了一碗醬碟。

肥而不膩的羊肉裹挾着豐腴的汁水,在醬碟中滾一圈,又沾上了芝麻和各種香料的香氣。滾燙的熱氣剛一消散,就被等不及的衆人塞進口中。

最開始,關泰初等人還有些拘謹,畢竟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和巫神大人坐在一起吃飯。經常是吃兩口就要擡頭往謝虞琛坐的方向張望一眼。

只是忙着吃飯的謝虞琛根本沒注意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只在最開始應付似的說了幾句場面話後,就再沒管過桌上的其餘人。

漸漸的,關泰初等人便也安下心來,被羊肉鍋子熱騰騰的香氣感染着,大口大口嚼起了肉。

……

羊肉吃完後,這頓飯才算剛剛開了場。奶白色的湯裏又接二連三地煮了菌子、蘿蔔、青菜,還有切得細細的索餅,也就是面條進去。

衆人吃得大汗淋漓,一擡頭,便瞥見謝虞琛從身後的小厮那裏接過絹帕,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

這幾月的共事下來,衆人對于大巫的畏懼已經消減不少,心裏更多是是敬重。

他們從前又不曾真的和烏菏面對面相處過,所有對這位巫神大人的印象都來源于那些流傳于衆人口中半真半假的傳聞。

許多莫須有的東西,或是有心,或是無意,傳着傳着也就成了所謂“親眼所見”和“親耳所聞”。

但前些天,謝虞琛沒日沒夜地跟他們守在洪災最嚴重的地方,卻是衆人親眼所見的。

長途奔波之後還要頂着瓢潑大雨,渾身濕淋淋地指揮軍士搭建防洪堤。這樣的辛苦他們許多當地的官員都承受不住,對方如此金尊玉貴的身份,卻從來不曾缺席過。

洪水最嚴重的時候,關泰初不論何時去到謝虞琛的房間裏,謝虞琛都是醒着的。要麽是在看輿圖,要麽就是披着外袍批閱各村縣彙報上來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