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第38章

天子沒有明說往哪去, 但常進寶心裏門清兒,直接揮退了要跟上來的儀仗們,低調地往崔娘子暫住的地方去了。

開春了要防汛、要春耕, 還有應付之後的祭祀,一向是事最多的時候。太後也難得地沒有把常進寶叫過去,不然她要是盤問起陛下的感情生活, 常進寶都不知道怎麽搪塞才好。

難不成他得說,最近陛下最關心的女郎是崔娘子,說話最多的也是崔娘子。很難不覺得他在背後編排陛下和太子妃的謠言。

常進寶轉過頭, 幽幽地看向紫宸殿的方向。

太子估摸着還跪在裏面,好端端的一國儲君,在禁內呆了那麽久, 書讀了不少,太傅找了好幾個, 就是沒學到陛下半分冷硬心腸, 幾年過去了還和剛進宮時候一個樣。

常進寶忍不住感慨, 陛下雖然表面上對這個侄子很冷淡,但也叮囑他私底下多多照拂,免得小小年紀性子又軟,會被東宮的宮人們欺負。他看顧了幾年都看出感情了, 見太子淪落至此都覺得于心不忍, 想必陛下心裏也不大好受。

他那點愁緒在抵達崔南栀住處時煙消雲散。

昨夜崔娘子被帶回來時候那麽虛弱, 現在這個在殿內跑來跑去的女郎是……是誰?

天子也愣了下,停在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崔南栀看着醫官将針灸用的一根根長針鋪開,還有邊上擺着清創用的器具, 吓得頭發絲都要豎起來了。

還沒等醫官先請示把脈,剛收拾好東西, 一轉頭崔娘子人就跑了。

年輕的醫官哪裏見過這種場面,再三和女使确認道:“不是說崔娘子在卧床靜養嗎?”

女使點點頭:“院判是這樣說的。”

這是哪門子的卧床靜養,她一個病人,跑得比他一個健全人都快。

醫官手足無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默默看着女使去勸解崔娘子乖乖回來紮針換藥。

女使擡頭就看到門口的天子,崔南栀背對着,尚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停下。

後退幾步,她後背撞上什麽,轉過頭,與天子四目相對。

醫官在那等了會兒,暗道崔娘子看着真不像個病人,他大概是給太妃們看病看多了,以為禁內各個都是這麽省心的。

緊接着女使笑眯眯地打起簾子進來,身後除了崔娘子,還多了陛下和常少監。

“崔娘子今日飲食都好,就是說手有些疼。”女使道,“奴婢不通醫理,又不敢疏忽,便去太醫丞請人來看看。”

崔南栀伸出手,女使解開纏繞在掌心的繃帶,擦去敷着的藥膏,露出底下的傷口。

雪白肌膚上有兩處紅腫,醫官仔細看了眼,便道是昨夜未挑淨的木刺:“大約是昨夜光線昏暗,有兩根細小的木刺沒能找出。留在皮膚裏搞不好會發炎潰爛,還是盡早拔出,免得有什麽後患。”

崔南栀比劃半天,試圖說服他們其實也沒那麽痛。

天子瞥她一眼:“現在只是紅腫,等傷口潰爛,說不定你整只手都不能要了。”

崔南栀果然被吓住,紅唇微啓。

天子道:“既然崔娘子也無異議,那就現在拔吧。”

崔南栀眨了眨眼,心想她是沒有異議嗎,是根本說不了話。

反抗無果,她很不情願地挽起衣袖,又把手放回去。

眼前的女郎嬌俏可愛,微微睜大的圓眸水潤靈動。

年輕的醫官涉世未深,被她這麽盯着,一下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耳尖悄悄地泛紅。

崔南栀不知道他在想點什麽,只覺得醫官方才還算嚴謹,怎麽突然手忙腳亂起來,愈發懷疑他的醫術能否勝任。

“會有點疼,崔娘子忍一忍。”醫官道。

天子在場,整個屋子的氣壓都變低許多,醫官第一次直面天顏,壓力驟增。

崔南栀疼得倒抽一口涼氣——哪裏是有點疼,他不處理傷口時候還好,只是有些刺痛,他現在一碰,傷口就開始有燒灼般的感覺,綿延至整個掌心。

“停。”天子開口道。

醫官手一抖,也只得遵旨停下,惴惴不安地等候聖意。

“只有這兩處傷口要處理嗎?”天子問道。

醫官道是:“皮外傷只有這兩處,清理幹淨便無事了。以及崔娘子的嗓子,微臣方才把脈,還有一點餘毒未清,再放一點血也差不多了。”

天子颔首:“行,你先出去吧。”

醫官怔住,未來得及詢問,就被常進寶半推半請地送出去。

小女郎暗搓搓想要縮回手,被天子按住:“讓朕來。”

這下崔南栀更想跑了——術業有專攻,醫官處理傷口她都覺得痛,讓陛下一個門外漢來,她的手還能不能要了?!

但天子不像醫官那麽局促拘謹,按着崔南栀的手就沒有半分能讓她掙紮逃走的餘地。

“再亂動,我不能保證會不會下錯刀。”

崔南栀立即乖巧地趴在桌上。

如果崔南栀能說話,估計從他進門到剛剛嘴巴都不會停,要是她撒嬌賣乖逃避動刀,說不準天子真的會一時心軟縱容她。

好在她暫時是個小啞巴,任憑她眼神再可憐,只要他不去看,就不會被她動搖立場。

崔南栀已經做好煎熬的準備,但只是一瞬間疼得她皺眉,而後就沒了後續動作。

“好了。”天子道。

崔南栀慢慢睜開眼,一邊的托盤上放着白色絹帕,兩根沾着血跡的木刺就躺在上面,分外醒目。

“長痛不如短痛,越是怕痛想放緩,反倒越是磨人。”天子接過女使遞來的幹帕,擦拭手上水珠,“現在不就沒事了?”

崔南栀無法反駁——她也說不了話,只能點頭。

不過他天天在宮裏呆着,怎麽會學會處理傷口,還能如此娴熟,像是重複過許多次。

似是看穿她的疑惑,天子擦完手,道:“等會兒放血清毒時候再說給你聽。”

——還要賣什麽關子!她又不是非聽不可!

醫官又被傳進來給崔南栀上藥,他在外面也沒聽到什麽動靜,結果這麽快就處理完了。

清涼的藥膏覆上傷口,緩解了崔南栀的不适。

“崔娘子,等會兒針要紮在指腹,十指連心,可能會有些疼。”醫官提醒道。

有了剛剛做鋪墊,紮針時候反而還能忍受。

崔南栀想起剛剛沒說完的故事,用餘光瞥他,被抓個正着。崔南栀耳根發燙,她用另一只空閑的手蘸了水,在桌上寫字問道:“然後呢?”

“在兵營裏待過的,沒有不會處理傷口的。”天子t回憶舊事,“只不過都是些刀傷箭傷,像你這樣精細的傷口倒是第一次。”他在常進寶身上比劃了下從前那些傷口的大小和位置,“拔個木刺跟處理箭傷也差不多。”

他講得很栩栩如生,崔南栀的臉色一寸一寸白下去。

天子适時地停下,露出溫和笑意:“都是從前的事,刀劍無眼,受傷是常有的事,再多說下去難免要吓到閨閣小女郎。”

醫官聽着也抹了把汗,他從進來就覺得,陛下看他的眼神不大對勁,無論如何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

“既然崔娘子精神不錯,想來應該是恢複得很好……那微臣先告退了。”他收拾完東西急急忙忙退出去。

空氣中摻雜着血腥氣和藥味,崔南栀聞着不舒服,起身去開窗。

失了血色的指尖蒼白,她手臂有點使不上力氣,推了一下窗戶沒推動。

遽然濃厚的蘭麝香氣包裹住崔南栀,天子的掌心覆住她的手背,毫不費力地推開窗。

崔南栀倏地仰起臉,緋紅從耳尖漫到脖頸。

對比她面上掩不住的慌張,天子顯得鎮定許多,甚至一臉和煦地問她“怎麽了”。

明知故問。

她說不了話,只能指指兩人交疊的手,眉尖都擰在一起了。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崔南栀也很可愛,但要适可而止,再不松手,小啞巴就要生氣了。

一松開,崔南栀馬上緊張地轉頭看看有沒有人瞧見他們剛剛的動作。

女使送醫官出去了,常進寶一直低着頭。

微風吹淡殿內令人不适的氣味,天子面上一片平靜。

仿佛剛剛只是她一人的胡思亂想。

崔南栀不喜歡這種微妙的感覺,像是眼前蒙着一層紗,朦朦胧胧地能看個大概,但實際什麽都看不清。

女使回來時,天子正出殿門。

她行了禮,莫名覺得天子來時似乎心情不虞,但離開的時候神情柔和許多。

殿內,崔南栀還坐在榻上,女使喚了她三次才回過神。

“崔娘子是不舒服嗎?”女使問道。

崔南栀剛要搖頭,想起什麽,沖着女使點了點頭。

女使焦急:“是哪裏不舒服?”

崔南栀在桌上寫道:“我頭暈,誰也不想見。”

紫宸殿那邊來問話時,女使自然也将這句原封不動地轉告。

天子正在看着奏折,聽常進寶轉述,唇角無聲地上揚。

和太醫丞說的日期差不多,過了三日,崔南栀手上的傷口愈合,也能說話了。

是她睡醒時發現的,只是猶豫片刻,崔南栀還是選擇拉動床邊的綢緞,搖動鈴铛。

禦醫摸着脈象皺眉:“崔娘子還是不能說話嗎?”

崔南栀點頭,還是寫字表達她的想法:“我頭暈。”

連着兩日如此,禦醫們聚在一起也沒讨論出個結果,按理說崔娘子現在身體健康,不應該繼續啞着啊。

“她還是頭暈着,閉門謝客?”天子問。

常進寶道:“是,太醫丞那去了好幾個禦醫,都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常進寶露出擔憂之色,“會不會是儀王他們……有所隐瞞?”

天子略一思忖:“明日再說。”

常進寶納悶,往常崔娘子那不都算是第一等要緊事兒,怎麽現在身體不舒服,陛下反而沒當回事呢。

翌日,散了朝會,步攆直接往崔南栀那去。

她之前不能說話時候倒沒覺得什麽,但嗓子一恢複,就發覺裝啞巴也是件難事。

很多時候女使有什麽話說完,她差點就要直接開口應了。

崔南栀倚在窗前,窗外遠眺正好能欣賞太液池的風景。

柳枝低垂,波光粼粼。

女使要進去通報,被常進寶攔下。

簾子被挑起又落下,發出泠泠聲響。

崔南栀以為是女使進來更換茶水,并未在意,專心地賞着遠處美景。

她大概沒想到會有外人進來,烏發随意地绾起,散落的碎發落在臉頰和肩頸處,愈發襯得膚色瑩白,雙頰粉潤。

崔南栀習慣性地側首,出現的卻不是女使,而是……她特地裝病不想見到的人。

“太醫丞道你還不能開口說話。”

這回天子倒是很守禮地站在不遠處,看着榻上小女郎受到驚吓就跟炸毛的小貓似的。

“太後聽聞很是擔心你,她原想着不久後的春耕祭祀要帶上你一起去。但若是你身體一直不好,恐怕只能留在宮裏養病。”

崔南栀飛快地眨幾下眼,心虛地挪開視線。

“太醫丞那幫人一向畏手畏腳,只求中庸不求速效,或許是餘毒未消也說不定。”天子慢條斯理道,“按朕的意思來說,只在指尖放那一點血有什麽用,真要清餘毒還是得在掌心劃一刀才能——”

“不行!”崔南栀忍不住了,他上回幫她處理手心傷口那麽娴熟,萬一他真的說到做到給她劃一刀放血……

“能說話了?”

“……能了。”崔南栀小聲回答,“剛剛突然好了,真的。”

天子笑了笑,沒有戳穿她:“行,那就按崔小娘子的意思來。”

·

太子收拾好行裝,他拒絕了屬官們的提議,沒帶多少東西。

他是被外放的,不是出去辦差使的。陛下能允他體體面面地離開已是恩賜,他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被人前呼後擁地送出門。

“行了。”他拍拍屬官們的肩,“你們還要輔佐下一任太子,不用送我。”

“陛下尚未下旨罷黜您的太子之位,那您就還是太子。”屬官道,“何來下一任之說?”

話是這麽說,他在東宮反思的這幾日,一直在等紫宸殿的旨意。

但傳旨的宮人帶來的卻不是廢黜東宮儲君的聖旨,只是一道不為外人所知的口谕——陛下開恩,允他離開前再見一見崔娘子。

真給到這個機會,太子猶豫了。

他有清楚的認知,在儀王府和崔南栀二選一之間,他選擇了儀王府。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配不上崔南栀了。

前幾日他都勸自己不要去,真到這天,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往太液池那邊過去。

太子想得很好,他就遠遠地看一眼,把崔南栀的模樣記住,而後悄悄地離開。

開春之後,太液池邊的鮮花依次盛開。

有女使會編花環,折下鮮嫩的柳枝繞起來,将盛開的花圍着插上一圈,戴在崔南栀頭上。

太子站在小徑的盡頭,卻沒有勇氣上前。

“走吧。”他對侍從說道,即便不舍,還是逼迫自己轉身。

“咦,那是太子?”崔南栀餘光瞟到個熟悉的背影,忍不住詢問。

女使們順着望去,看清了遠處的人影,面面相觑,想認又不敢認。

沒等她們想好說辭,崔南栀已經小跑着追過去。

太子聽得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理當加快速度離開,但想到崔南栀剛痊愈,又硬生生停住。

“你走那麽快做什麽?”崔南栀埋怨他。

“我又不是來見你的,只是碰巧路過。”太子道。

崔南栀打量了下他今天的穿着,總覺得樸素得不像太子本人。

太子莫名地沒底氣:“我有那麽好看?”他盡力想裝出和以前差不多的樣子,但從前他意氣風發,說那些話時候根本不需要強裝鎮定,現在完全就是在照本宣科,撐場面罷了。

“那倒沒有。”崔南栀很幹脆地回答道。

幸虧崔南栀不喜歡他,不然以她的性格,豈不是會為他傷心,說不定還會掉眼淚。

太子心想。

當然也可能是知道真相後更讨厭他,他好不容易把崔南栀對他的印象稍稍改觀些,就成了參與謀害她的人之一。

“你……你這幾天還好嗎?”崔南栀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

女使只道是儀王和儀王妃想害她,只字未提太子,她也不知道太子參與其中。

她只是想着,生父生母出事,太子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崔南栀想安慰他,又怕挑起他的傷心事。

聞言,太子看起來更黯然神傷。

崔南栀每問一句,就讓他內疚之心更甚。

他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想要與崔南栀坦白:“其實那天在樂游原……”

話剛開口,太子望到不遠處的人影——是他的皇叔。

說到一半停了,崔南栀疑惑地問道:“在樂游原怎麽了?”

太子張了張口。

天子正看向他們這。

準确來說,不是看向“他們”,而是在看崔南栀。

被他發覺,天子也只是目光沉沉地掃過他,重新又落回崔南栀身上。

太子看得很分明,那眼神絕不像長輩對小輩的關愛,其中的占有欲幾乎毫無掩飾。

“那日在樂游原,你受傷了?”太子改口。

“是受t了傷。”崔南栀答道,“不過已經好了。”她攤開手,掌心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如果你是要為那天的事道歉,沒有這個必要。”

“你沒事就好。”太子不住地往天子所在位置瞥去,“是皇叔讓你來宮裏養傷的嗎?”

崔南栀愣了下:“是太後吧?”她還回憶了下女使與她說得內容,印象裏應該是借着太後需要小輩陪伴的由頭。

整個過程,太後都沒有出面過。

崔南栀不知道,太子卻清楚得很。

“你有沒有哪裏不适應的……比如……”太子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舉例。

“都挺好的。”崔南栀覺得他的問話沒頭沒腦的,“女使和禦醫們都很和氣,也沒有什麽不舒服的。”

太子問:“那皇叔呢?”

崔南栀如實道:“皇叔來看過我兩次。”

太子還想追問,天子已經朝他們這走來。

“你、你千萬要小心,尤其是身邊的人。”短短一段距離,時間緊迫,太子只能說到這裏。

再之後,天子已經走到附近。

“……皇叔。”他不能裝作沒看見。

崔南栀回頭,天子已經斂起黑沉眸色,相比太子拙劣的“路過”借口,他才更像那個雲淡風輕無意間經過的人。

崔南栀看向天子時流露出的笑意,絕不是偶爾見一次才有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分明已經熟稔,而這一幕,就是天子故意表現出來給他看的。

太子想要當場告訴她,對上天子的眼神,其中居高臨下地俯視感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有冷汗從他後背滑落。

“是有話與崔小娘子說麽?”

甚至像是當着面進行某種隐秘的催促。

太子垂下眼睫:“已經說完了。”

崔南栀望向他的背影,不由問道:“他今天怎麽了?”

“要離開長安了,自是要與意中人來道個別。”

崔南栀捕捉到其中字眼:“離開長安?”

“儀王謀逆未成,太子願意代父受過,以報生養之恩。”

難怪他今天說話語氣很奇怪,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你們的婚約也不必再履行。”天子問道,“得償夙願,崔小娘子不該感到高興嗎?”

她心心念念想做成的事,突然就完成了。

以一種崔南栀未曾想過的方式。

“但是……之前皇叔說……”崔南栀張了張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上元節那夜,天子說她只需要一直拒絕太子的示好就行。

“只要結果是想要的,何必在意過程。”天子唇角微微揚起,“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你的未婚夫婿,這不就夠了。”

“不是這樣的。”崔南栀後退幾步,拉開彼此的距離。

她忽然對眼前的人感到陌生,或者說,是她一直忽略了周圍人對天子的描述。

他心腸冷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崔南栀只是常常在接觸他溫和的一面,忘記了他的本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