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第40章

她不知道的是, 僅僅是這麽幾句話,已經讓天子在路上翻來覆去默聲練習許多次。

既要讓雙方都有臺階可下,又不能顯得他太主動, 最好是能讓崔南栀自行領會。

結果他還是晚了一步,宜春郡主跟絲蘿似的,走哪都得找個人貼着。他精心準備好的一段話, 硬生生被删減成那幾句。

中途歇息的時間只夠活動幾下筋骨的,崔南栀放過風再回車上,就覺得有些無聊了。

好在遠遠地望去能瞧見目的地建築群的輪廓, 但只是瞧着近,彎彎繞繞的路不少。等真的抵達時,已經是黃昏時分。

崔南栀伸手去扶太後下車, 還沒摸到太後的衣袖,另一人已經穩穩當當地扶住。

天子神态自若, 一邊攙扶太後一邊道“小心腳下”。

太後滿意他的孝心, 拍拍他的手背, 問道:“官員那邊可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天子答道,“禮官已算好吉日吉時,就在三日後。阿娘一路勞頓,先在別苑裏歇一歇。”

“有崔娘子在呢, 不用擔心, 你先去忙你的。”

太後發話, 天子不便再留,只能眼睜睜望着崔南栀的身影慢慢隐沒在交錯的枝葉後,才轉身離開, 去與禮官們商議祭禮的流程。

夜深人靜,崔南栀呆在自己的房間。

她住在太後隔壁的屋子, 窗外有個郁郁蔥蔥的小院落,能聽到尖細蟲鳴和溪水潺潺流淌,很像她在宣州的家。

她于夏末秋初時節來到長安,至今已經過去大半年。

來時在菩薩面前的發願,恐怕已經被淹沒在芸芸衆生數不盡的祈願中,不知道何時才能被菩薩記起來。

崔南栀懷揣着一點思鄉之情,伴随鳥鳴蟲吟沉沉睡去。

後半夜,她被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吵醒。

此次随行沒有帶多少宮人,太後又不喜歡太多人杵在眼前,只有慣用的女官服侍在身側,如何能有這麽多腳步聲?

崔南栀悄悄地推開一條門縫,探出腦袋往走廊上看。

太醫們圍坐在廊下,個個眉頭緊皺,壓低聲音商量着什麽。他們語速又快又急,崔南栀一句都聽不懂。

但她在人群裏捕捉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前些日子給她換藥的年輕醫官,大約是資歷尚淺,還不夠格參與讨論,只能安靜地跪坐一邊。

崔南栀故意發出些響動聲,引起他的注意。

對方也認出她,趁着太醫們讨論得正激烈,悄悄地往她的方向挪來。

“大半夜的,他們在做什麽?”崔南栀問。

醫官道:“是在商讨太後娘娘的藥方。”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崔娘子。

女郎柔順烏發流瀉而下,膚白如玉,面上還有睡夢初醒的慵懶倦色,顧盼生姿,像是山野間美麗的精怪。

醫官不自覺紅了耳尖,還好崔娘子沒有發覺,注意力都放在他的答話上。

“藥方?”崔南栀重複念道,“是有什麽問題嗎?”

“随侍的女官說娘娘後半夜胸悶之症有所加重。”

那确實是值得太醫丞商讨對策的大問題。

三日後,太後就得去完成祭祀之禮。崔南栀在路上就聽她說了,整場儀式下來,順利的話也得要一個多時辰。讓她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人不間斷地動一個多時辰都嫌累,更何況是上了年紀的太後。

女郎秀氣的眉尖擰起,醫官安慰道:“太後娘娘已經歇下,也有人去聖人那通傳了。祭禮尚未開始,肯定能有應對之策,崔娘子不必過分擔憂。”

即便太後身邊人的口風緊,但到底有這麽多人旁觀,次日還是有消息流出去。

吉日吉時都是欽天監精心計算的,一切計劃都是圍繞它們制定,不可能說換日子就換日子。太後若是不能出席,禁內甚至找不到其他備用人選。

一時間,天子六宮空置的事又被提上來說了。

也不說皇後了,但凡有個貴妃或者四妃的能出來應對局面,都不必勞煩太後出動。

天子大概也覺得有愧于太後,被大臣們念叨時竟意外地沒有反駁。

崔南栀都是從年輕醫官那聽來的。

她來取太後等會兒要喝的藥,醫官要和外面打交道,消息很靈通,見崔南栀心事重重的模樣,就把這些都說給她聽,希望能讨得女郎展顏。

她問起自己的名姓身份,醫官一股腦地倒出來:“安某祖上三代行醫,家父已經致t仕,在老家開了間醫館養老。平日裏就幫鄰裏街坊們看些頭疼腦熱的病,每個月還會開幾次義診。”

崔南栀覺着醫館的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聽過:“我在宣州好像見過差不多的招牌。”

“就是在宣州。”年輕的醫官眼睛一亮,“崔娘子也是宣州人嗎?”

“只是在宣州長大而已。”崔南栀道,“原來那間醫館是你家裏人開的。”

“好巧。”醫官摸了摸鼻尖,“難怪我覺得崔娘子很有種熟悉感。”

煎藥的時間漫長,找到了共同話題,頓時就不那麽難熬。

談及宣州,年輕醫官也許久未曾回家過,從崔南栀口中得知近兩年的情況,一下子聊得忘了時間。

崔南栀指了指熬着藥材的鍋子,眉眼微彎:“安小郎君,再不關火,就只剩個底了。”

醫官趕緊撈出藥材,濃稠藥汁裝碗,赧然地端給她:“抱歉,一時聊得入神,險些耽誤差事,讓崔娘子見笑了。”

女官和太醫都在太後榻前立着,一致在勸太後以身體為重,不要逞強。

但天子後宮無人,他們也想不出其他解決辦法。

太後執意不肯暫停祭祀,女官見崔南栀進來,知道她在太後面前說得上話,便低聲詢問能不能幫忙勸勸太後。

太後不上他們的當,崔南栀才端着藥走過來,她便問:“你也是他們派來勸我的?”

“但他們是真的關心太後娘娘的身體啊。”崔南栀頰邊梨渦凹現,“外人只在乎祭禮能不能順利完成,天家的顏面會不會丢,只有女官們才會擔心太後的身子,以您為重。”

太後哼了一聲,對她的甜言蜜語很受用:“那也得有個人上臺才行,祖宗儀制不可荒廢。”

她吃軟不吃硬,崔南栀遞上湯藥:“您先把藥喝了。”

太後還是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的,她不是沒動換人的心思,只是沒想到合适的人。

忽然間,太後生出些想法,端詳起眼前溫溫軟軟的小女郎。

崔南栀正在擦拭太後唇邊的藥漬,神情專注,沒有注意到太後的打量。

太後忽然開口,“要不然,你來試一試吧。”

崔南栀怔住,猝不及防被安排了重大任務,她被太後一番話吓得差點打了手中空碗:“我、我怎麽能去?”這麽重要的儀式,高品級的官員和女眷們都盯着呢,她一個什麽身份都沒有的上去,口誅筆伐的折子堆起來都能比她人高吧?

“你是有聖旨欽定的太子妃,怎麽不能?”

“我和太子沒有成婚……只是占了個空頭名分……”

而且太子還被外放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崔南栀腹诽。

“好孩子,你怕什麽。”太後安慰她,“早晚都得經歷的事。”

崔南栀欲言又止。

太後叫來女官:“讓陛下過來一趟,就說我有要緊事找他。”

“太後娘娘,我……”崔南栀見她是要動真格的,一下子慌了,“娘娘再考慮一下吧?”

随行女眷裏不乏身份尊貴的人選,實在不行,宗室女裏挑一個也成啊。

天子趕來,就看到崔南栀神色恹恹,目光放空。

“這是怎麽回事?”天子問。

女官将剛剛的對話複述一遍,天子眸中也閃過震驚之色。

禮官聽完已經快昏過去了:“這不妥啊太後娘娘,春耕祭祀是千百年來的傳統,即便改朝換代未曾變更過。崔娘子非皇後、非妃嫔,如何能擔此重任,豈不是視祖宗禮法于兒戲!”

“你們不就是要找個有身份的人來麽,崔南栀是陛下與我都認可的太子妃。太子一日未被廢黜,她就還做一日的太子妃。”太後自半夜到現在,已經不耐煩了。

太後的路子行不通,禮官馬上轉向天子:“陛下,即便崔娘子還是太子妃,于禮制也是不合适的。陛下未曾立後,還請陛下從随行女眷中,挑擇合适的人選封妃。如此一來,既盡孝心,又合禮制,兩全其美。”

“荒唐!”天子動怒。

崔南栀算是見識到文官的難纏程度了,聽着腦子都嗡嗡響,直到他被常進寶客客氣氣地清出去,耳朵邊才清淨些。

天子看向她。

原先太後想用崔南栀替她,天子也是猶豫的。

禮官在那長篇大論時,他有那麽一瞬間動了私心。

祭宗廟,拜神明。

他能名正言順地與崔南栀并肩而立,借着儀式來滿足他內心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期待。

“答不答應都由你,你若是不願,也可直言。”天子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有朕在,你只管随自己的本心,沒人能對你說三道四。”

崔南栀輕擡起臉,對上天子的目光。

他眼裏流動着一層朦胧霧氣。

心跳倏地加快,有什麽在蠢蠢欲動地試圖破土而出。

崔南栀錯開視線,故作輕松道:“既然如此,那就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