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第42章
翌日, 崔南栀被女官喊醒時腦子還暈懵懵的,抱着被子不肯松手。
女官嘴上柔聲哄着,手上一刻不停, 麻利地把人扒出來洗臉梳妝。
窗外還是霧蒙蒙一片,天都沒亮透。
崔南栀費力地睜開眼睛,雙頰還透着剛睡醒的紅潤。女官用巾子浸了冷水敷面, 崔南栀才堪堪醒神。
整理完衣飾,崔南栀提着裙擺跨過門檻,餘光略過角落的人影。
安文茂進不去, 便候在門口等崔南栀出來。
晨露沾濕他的衣擺,貼在皮膚上涼嗖嗖的。被女使和女官們簇擁着,他還以為崔南栀不會注意到角落的人。
他正猶豫着要走, 就有女使邀他過去。
女郎今日施了薄妝,清水芙蓉忽然染上昳麗色澤, 令他有片刻的失神。
女官輕咳幾聲, 安文茂反應過來, 羞赧地遞上木盒:“這是用來提神醒腦的清涼丹,我家裏的方子。含服在舌下就能令頭腦清醒許多。”
崔南栀接過,直接打開盒子按他的方法吃了一顆。尋常提神的藥物很多,大多是加了冰片、薄荷腦之類的, 雖然醒神, 卻很沖鼻子。安文茂的藥不知道加了什麽料, 十分溫和,像是潺潺冷泉和緩淌過,将倦色掃空。
小女郎彎起眉眼, 道了聲謝,安文茂便心滿意足。
與此同時, 安文茂便感到一道冷冽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望過去,天子的儀駕正停在不遠處。
十二冕旒擋住了天子的面容,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冕旒後的眼神絕沒有任何友善的含義。
安文茂愣了下。
……他與崔娘子說幾句話,是惹得陛下不高興了嗎?
“呀,是陛下。”女官輕聲提醒她,“崔娘子,回來再與安醫官聊吧。”
崔南栀提着裙擺小跑過去,發間步搖晃出一連串泠泠聲。
天子看向她手上捧着的木盒。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盒子,邊角甚至打磨得很粗陋,她都能視若珍寶地捧在手上。
崔南栀低頭看看盒子,再看看天子,猶豫着問道:“皇叔也沒睡醒嗎?”她把木盒遞給天子,“這是安醫官送來清涼丹,含服特別醒神,皇叔若是困倦,也試一試吧。”
天子還未發話,常進寶已經接過去,獻寶似的在天子面前打開,結果反倒糟了個冷眼。
她倒是很會借花獻佛,才見了幾面的人就聊得如此熟稔,他在邊上站了好一會兒都沒察覺,若不是女官提醒,恐怕還要繼續相談甚歡。
天子瞥過那幾顆藥丸,淡然道:“崔小娘子的好意朕心領了,不過暫時用不上。”
吐字清晰,語氣沉穩,的确不像是會早起犯困的模樣。
崔南栀羨慕天子旺盛的精力,咬碎含化了一半的藥丸,涼得她低頭偷偷吐舌。
常進寶得了天子的冷眼,摸了摸鼻t子,沒明白怎麽他一片好心還遭陛下嫌棄了,趁着儀仗剛動起來時,攆了一顆嘗嘗。
确實如崔娘子所說,提神醒腦的效果很不錯,他這會兒都覺得頭腦活絡許多。
·
高臺之上,禮官在一邊滔滔不絕,多是些贊頌天地與皇家的場面話。
崔南栀頗有些生無可戀。雖然不用她做什麽事,光是聽禮官在那唾沫橫飛也很無趣。
官員與女眷們微垂着頭,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真的在聽禮官的話。
崔南栀觑了眼天子,神情專注,一臉嚴肅,十二冕旒都不帶晃一下的。
定力未免也太好了。
崔南栀偷偷嘀咕。
她微微轉頭,看向一邊的竹匾。
幾條幼蠶正扭來扭去,慢騰騰爬到桑葉上。
一陣風吹來,桑葉被吹得挪動幾寸,幼蠶也吓得呆滞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啃食桑葉。
崔南栀就靠着看蠶寶寶吃桑葉來打發時間,看它們把葉子咬出一個洞,豎起身子鑽過去,再換個姿勢趴在桑葉上。
等那幾片桑葉被啃出個大洞,禮官才結束發言。
天子與官員播種耕地,崔南栀與女眷采桑喂蠶。
女官拿來一捧新鮮桑葉,她只要取幾片輕輕蓋在幼蠶身上即可。
等各自的儀式結束,崔南栀已經暈頭轉向,發冠壓得她脖子發僵。
女官低聲提醒:“崔娘子再忍一忍,周圍人都看着呢,進了廟壇就好了。”
看到廟壇大門,崔南栀仿佛是看到了冗長儀式的盡頭。
天子清晰地聽到身旁小女郎的嘆氣聲,以及她小聲嘀咕:“神仙不會覺得他很啰嗦嗎?”
他看了眼嘴皮子不停的禮官,竟然覺得小女郎賭氣的俏皮話也有幾分道理。
在線香插進香爐的那一刻,空中驟然打響春雷。
随後淅淅瀝瀝下起雨,連綿如線,洇開一大片的水痕。
崔南栀“咦”了一聲:“怎麽下雨了?”
禮官的臉色千變萬化。他們不看好崔南栀,認為讓她來代替太後主持儀式是十分逾矩的表現,又礙于天子不曾反對,他們也不敢再多說,免得觸怒天顏讨不得好處。
這會兒剛結束典禮就打雷又下雨的,民間一向信奉“春雨貴如油”,傳出去就是老天爺都覺得崔南栀合适,反倒叫他們下不來臺,丢了面子。而且聽說這位崔娘子的舅舅與表兄都在朝中任職,沒準知道了還得上折子彈劾幾句。
崔南栀哪裏知道禮官心裏的小九九,他們一走,端莊矜持的模樣立刻裝不下去了。
天子也松泛了些:“這一日辛苦你了。”
崔南栀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太後娘娘主持的時候,也是聽他們羅裏吧嗦将一個多時辰嗎?”
“是。”天子笑了笑,“但太後不會盯着幾條蠶看一個時辰。”
崔南栀愣了下:“誰、誰盯着蠶看一個時辰了?”
她偷看過幾次天子,明明他都目不斜視,認真得很,怎麽會知道她在看那幾條蠶寶寶?
在天子注視之下,她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虛感,只好找別的借口:“皇叔不也分心了嗎?不然怎麽知道我在看呢?”
她說得是事實,天子沒有反駁。
起先她還是乖巧規矩地站在那,時間一長,便會悄悄按一按脖子,稍微晃動一下腿,想不注意到也難。
崔南栀還在想着多虧有安文茂送來的清涼丹,不然她真要在臺上睡着了。
龍腦香遽然變濃,崔南栀擡頭,直直撞入天子的眼裏。
他真是占了胡人血統的便宜,深邃眉目只是微微一瞥,每次都能讓崔南栀忍不住頭腦發暈。
什麽安文茂,什麽清涼丹,一下都被抛之腦後。
舌尖那點清涼的味道早就散得一幹二淨,此刻鼻尖萦繞的都是蘭麝生香,侵入到她每一份嗅覺中。
她還未反應過來,頭上一輕,天子拔下兩支步搖,長長的流蘇順着掌心垂下來。
“皇叔這是……”崔南栀還有點懵。
“頭都要擡不動了。”天子溫聲道。
崔南栀赧然地摸了摸發間釵環,摸索着又拔了幾支。
幾支發釵的重量不足以說明什麽,她頭頂的發冠才是壓力的來源。
但發冠都得是兩個女官一塊兒才能給她戴好的,想摘下來哪有那麽容易。
崔南栀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天子。
天子一怔,難得感到無措。
他未曾接觸過女郎們的發飾,稍稍一用力,發冠邊緣便勾到崔南栀的發絲。
“嘶——”崔南栀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天子立即停下。
只是他挑開一绺發絲,還有另一绺在旁邊等着。
崔南栀看不見頭頂的情況,只能寄希望于天子能突然學會拆解女郎的發飾。
小女郎無意識地貼近他,纖長眼睫幾乎能擦過他手臂內側的皮膚,帶來若有若無的癢意,撩撥在他的心口。
大約是靠得太近,天子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頸間。
那一片的肌膚都要燒起來了,咫尺之間滿是蘭麝香氣。
崔南栀不安地眨動眼睛。
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她只感到時間像是被刻意拉長了,如綿綿細絲,望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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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進寶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剛去安排好回程的儀仗與車辇。
下雨的路總是要難走些,常進寶安排時候也得更費心,一不小心就花了比平時多的時間。
他邊走回去還在邊想着,等會兒怎麽和陛下解釋才好,以免讓陛下認為他辦事懈怠。
常進寶的步子猛地頓住。
他咽了口唾沫,猶豫着躲到一邊的竹林後,撥開葉片,望向廊下。
要是他沒在做夢的話——
常進寶往臉上拍了幾下,疼得龇牙咧嘴。
他沒在做夢,眼神也沒出問題。
那麽現在陛下和崔娘子是……
崔娘子幾乎是依偎在陛下懷裏,幾縷烏發垂落,陛下正耐心地為崔娘子解開發冠上纏繞的發絲。
地上還散落着幾支發釵。
兩人似乎都沒發覺這個姿勢有何不妥。
常進寶用力掐了把大腿,才讓頭腦冷靜下來。
他安慰自己不要多想,陛下一向很關心崔娘子,也許只是把她當小輩那般照顧呢?
要是太後問起來……算了,他今日就當什麽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