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筠所料不錯, 司徒鄞沒有廢黜我,也沒有貶谪哥哥, 只不過除了我二人,餘者皆被蒙在鼓裏。
在皇宮的最後一夜,在我差不多萬念俱灰的那晚,我見到了司徒鄞。
厚重殿門擋不住他一襲輕衫,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深邃笑容, 一來就趕人, “都下去。”
可是沒人動。迢兒已然做好護主的架勢, 再次開口的是我, 聲音陰沉:“都下去!”
“小姐!”迢兒不确定地看着我。
“下去!”
迢兒肩膀一抖,衆人退潮般散去。
司徒鄞一如往常, 無賴似的向我張開手臂。
事到如今, 他居然還擺出這副行若無事的架勢!我心中氣結, 一手推在他胸口, 冷冷看着他。
他不氣惱,依舊笑笑的, 拾起地圖在桌上鋪陳開, 兩指随意地搭在一處,挨在我耳邊吹氣:“咱們玩一個大的游戲如何?”
漂亮的手指落處, 分明一個大大的“未”字。
我腦裏嗡地一聲,一瞬有所領會,一瞬又覺得他是瘋了!
他居然想……圖未!
“我需要一個解釋。”太多的事情,我都需要一個解釋。
“當然。”司徒鄞輕輕一提便抱起我, 舉步自若地向內殿走,一邊走一邊埋怨:“地上都是碎片,割傷腳怎麽辦?”
我身上只罩着一件紗衣,纖薄的布料擋不住司徒鄞的熱懷,被他手掌壓住的皮膚仿佛要燒起來,心中亦覺燥熱。
坐在軟榻上,這舉止難測的男人沒有放下我的打算,笑悠悠看着我,單手解開紗衣絲帶,指尖探進去,略感糙砺的皮膚順着大腿內側向上游弋。
我按住他,強壓心跳道:“解釋!”
他笑得像只賊貓,腦袋湊過來,“這算是信了我?”
熱氣撲面,我不由一驚,的确,自從看見他,心中的猜疑竟無端減了七八分。
卻仍是側頭,“先解釋我再決定。”
“好嘛。”可惜似的輕輕一嘆,司徒鄞輕啓薄唇,“只要鐘辰能卸任,你在我身邊才會安心。所以嘛,我就想了個光明正大的法子。”
我心頭一顫,“誣陷哥哥偷貢銀,便是你所謂的光明正大?!”
“自然,我也有些自己的算盤……”司徒鄞諱莫如深地笑了笑。
我蹙眉,“哥哥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他回答的速度極快,“所以我讓你出宮去調查。”
司徒鄞的确不知貢銀的去向,但不妨礙他利用這件事,撒下一張幕天席地的大網。
當我聽他用洞悉全局的自信,講述了全盤計劃之後,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智謀。
他的目的,遠遠不止是二十萬兩銀子、不止是大将軍這個職位的歸屬,而是要趁機算計未國!
我腦中猶然混亂,“……如果半個月內查不到,怎麽辦?”
司徒鄞魅惑人心的唇角勾動,“複塵這點能力還是有的。”
“太後娘娘的毒……”
他漫然的笑容冷寂下來,“現已無礙了。你不必多想,我會查清楚。”
中毒的事情是真的,我的心沉了下去。甫一聽到司徒鄞的計劃,還以為是他虛加的一個砝碼。
我問:“真是那瓶野蜂蜜?”
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沒有回答。
“我……”
身子驟然傾倒,壓在身上的人邪氣地撇撇唇,“知道不是你,不說這些,咱們來做些正經事。”
嘶魅的聲音烙上肌膚,似一杯烈酒,似一劑媚/藥。
“別……”我聲音不穩,伸手擋着裏衣,“我、我沒說相信你……”
前一刻還軟禁看守,下一刻便上演這等活色生香的戲碼,無論怎麽想都不真實。
司徒鄞力氣大的很,牢牢扣住我雙手,不緊不慢地低笑:“真的不信麽?”
說罷,埋頭重重一吮,痛得我倒抽冷氣,難掩地溢出一聲呻息。
他眼中熱欲升騰,目光移上我的唇,難耐地咬上來。
眼前一片迷離,連他垂下的發絲都沾染魅色,我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幾乎憑本能去解他的衣帶。
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無論他将要說什麽,我都沒法不信他。
男子受用低笑,我忽而感到胸前一涼,一樣東西落進肚/兜。
司徒鄞撐臂堪離,我下意識勾住他的小指。
“再這樣下去,我決計舍不得放你出宮。”司徒鄞目色迷亂,臉上染着未褪去的紅暈,十分動人心神。
他克制地一點下巴,“你的東西。”
我疑羞去摸,當瞳孔中清楚地映出那樣東西,我怔住。
十年沙場拜封侯。十年來,哥哥便是靠着這樣東西,血戰黃沙,建功立業。
拳頭因為捏得太緊而微微顫抖,兵符的棱角割痛手心。
“你不放心,我自然要交給你一樣信物。”
我并沒有問為什麽,他卻給了我一個答案。
如此輕率,又一擲千金的答案。
“這種事情玩笑不得。”我的聲音玉山傾倒般無力。
他的做法,等同将褚國基業傾于我一掌之上。司徒鄞不是為搏紅顏戲諸侯的昏君,他不是這樣肆意妄為的人。
然而他又實實在在,做出了這等事。
司徒鄞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你不放心,我同樣不放心。我總要有籌碼确定你不會跑掉,不然丢了鐘了,損失何止十萬軍馬。”
“這是胡鬧……”也足以讓我死心塌地,只能承認,此人實在精明。
司徒鄞的眸子黑得發亮,盛滿了敘不盡的柔情,蒼如霜雪的唇再次壓下。
那晚最後的記憶,全化在一片熱欲奔騰的浪潮中。
樓下吵聲一片……
我推門出來,攀着木欄往下探看,原是客棧裏來了個商隊,看着像荩眬地界的人。隔着一層樓都能聞見擔筐中溢出的清香,想來是茶商。
茶商的隔桌是趙丹青一行人,早飯已經準備好,擺滿了一桌子。
方唐興沖沖地對我揮手。
下樓落坐,我過意不去,聲音微微沙啞:“不是說過不必等我麽,看趙大哥的樣子可不是餓壞了?”
趙丹青給我盛了粥,之後拾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下半邊,哈哈笑道:“咱這胡打海摔慣了的,有什麽要緊?只是今日怎麽起晚了?”
“哦,昨夜……睡得遲。”
實際上,昨夜夢到了司徒鄞,我按了按鬓角,顧左右而言他:“怎麽不見複塵?”
“公子一早出門去查拓衿的冶金廠了。”方唐搶過話,“說是雖然希望渺茫,但不能放過。”
我點點頭,貢銀上有記號,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流通出去,冶化重煉是個好辦法,可惜數量巨大,賊人未必會如此冒險。
說話間趙丹青又添了碗粥,嘆道:“他是怕我太辛勞,主動攬下我的活計,哎,別看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其實還禁折騰呢。”
方唐搶白:“趙大哥,您又倚老賣老了!”
我跟着笑了兩聲,心中有些愧疚。複塵白日忙一整天,晚上還要替我守夜,我何德何能,勞煩他那樣為我費神。
小二過來添茶,到了隔壁那一桌看着新鮮,賠笑問:“各位客官是買賣人?”
其中一人爽朗道:“哈哈,是啊,聽說拓衿是個富庶之地,看來這次會有個好收成。”
另一個相對斯文的人接口:“不過鄙人怎麽聽到些風言,說邊疆近日不太穩定,小二哥聽多見廣,可有此事?”
“咳,還不是皇上解了大将軍的兵權害的——”話說一半,小二連忙緊着嘴搖搖頭,跑到下一桌遞水去了。
這廂方唐搖頭嘀咕:“皇上也真是的,解将是多大的事,往輕了說是邊疆動蕩,嚴重了就是江山不穩……”
我看了方唐一眼,他立刻噤聲。趙丹青一巴掌拍過去,低罵:“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
“我錯了嘛。”方唐委屈地扁扁嘴,卻還有些不服氣。若不是趙大哥發了威,他很可能梗着脖子頂上一句“我說的是實情嘛!”
我摸向藏在腰間的兵符,頓時沒了食欲。
數萬士兵在邊關群龍無首,周邊藩國蠢蠢欲動,牧舟——這些都在你的計劃之內麽?
下午在廚房煮雞湯時,趙丹青挑開油膩的簾子進來,吼了幾聲,将擇菜洗碗的幾個小厮趕了出去。
看他東張西望的樣子,便知是個素日遠庖廚的,我不禁笑問:“趙大哥怎的進後廚來了?”
趙丹青眨眨眼:“剛聽賬房先生說,有位公子進了後廚,不知是不是為心愛的姑娘親自下廚一搏芳心?所以我進來瞅瞅。”
我被揶揄得無地自容,“趙大哥也欺負人了。”
“哪裏哪裏,”他爽聲大笑,一動鼻子,“嗯,真香,是給複塵煮的吧?我們這些粗人喲,出去累了一整天也沒個關心的,啧啧,還是長得英俊占便宜。”
我無奈地看着這個存心逗我的八尺男兒,露笑求饒:“趙大哥莫要打趣了。”
“你和複塵兩個風花雪月的,還不興看着眼饞的說說。”趙大哥愈發沒了完。
我手下一頓,趙大哥擠了下眼睛提示:“比如,看個星星什麽的。”
我驚訝地看向他,不知該怎樣解釋,“趙大哥……誤會了,我與複塵只是君子之交。”
“說真的,”趙丹青不笑了,“早上小唐說的其實不錯,我老趙無官一身輕,不怕說句犯上不敬的話,皇上這次真的做過火了。”
我斂下眼睫,他看了我一眼,繼續道:“皇宮不啻一個是非之地,這一次貢銀的事查出什麽還好,若查不出……姑娘也該想想後路。”
我心裏咯噔一下,看着眼前男人一本正經的樣子,又有些滑稽。
趙大哥咳了一聲,加重了語氣:“我說複塵也是萬裏挑一的人。”
我平聲打斷他,“趙大哥。”
在我的注視下,趙丹青有些抹不開臉面,最終一跺腳一揮手,“罷了罷了,我這個老男人跟你說這些,算我沒臉了。如果冒犯了姑娘,姑娘就當沒聽見吧。”
“并沒有什麽。”知道他是好意,這等大逆之語,若非真心疼我,若非真心信我,即使心眼再直的人也不會說出口。
只不過這等好意,未免太危險,也太荒誕了。
我轉頭看湯,“等湯好了,我給趙大哥送去一碗。”
回得頭來,已經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