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筠抽身而去, 門邊站着一個穿藍錦的少年,捂着鼓鼓囊囊的衣襟正欲離開。
不及思考, 我将骰盅扔給方唐,留下句“替我”,匆匆趕上胥筠。
少年人前腳邁出門檻,我們後腳卻被剛剛的護場攔了下來。
胥筠眼睛一眯:“這是何意?”
“賭場的規矩,為了保證每一位客人的安全, 客人離開的間隔時間不能低于半盞茶。”護場面無表情地背規矩, “否則倘若閣下盯上剛剛那位公子的銀子, 追随其後知曉了他的住所, 豈不是麻煩?”
胥筠冷聲一笑:“貴坊想得周到。”
護場陡然變色,舔舔幹裂的唇, 右手按在腰後。
難怪他緊張, 胥筠無形間發出的冷氣, 宛有刀劍不催的魄勢, 連我都有些害怕。
此時便須一個唱白臉的人了。我上前一步,微微笑道:“如果客人有急事, 你們也這樣攔着不許人走麽?”
“這……”護院皺眉, “我記得二位還有一位同伴。”
話剛說完,方唐跑過來, 一臉的愁雲慘霧。
胥筠靜靜凝視他:“可以走了麽?”
護院撐着目光後退一步,“……請。”
大街上早沒了藍錦少年的身影,問胥筠是否有辦法找到,他淡淡搖頭。
我微嘆了口氣, 雖不至失望,但如果能知道少年人拿着這麽多銀票去哪裏,也許可以順藤摸瓜。
又一條線索中斷了。
方唐不知所以,怯怯地問:“怎麽了?”
我瞪眼:“銀票呢?”
他臉一紅,蹦出兩個字:“輸了。”
我驚奇地注視他,“那麽多銀票都輸了?!”
方唐小聲嘀咕:“是您要我替的……”
“你!”我心疼銀子,無意瞥見胥筠忍笑,主替仆過,沒道理地沖他數落,“這個時候了,公子還笑得起來?”
胥筠悠悠回言:“這個時候了,姑娘還鬧得起來。”
自從那日從賭坊回來,調查便沒了進展。離十五之期剩餘不到七天,所有人都有些按捺不住。
趙大哥性情最急,吃飯時忍不住抱怨:“眼看定期将近,再沒斬獲我們就等着歇菜吧!”說罷自察不對,瞄了我一眼,恨得直打自己嘴巴。
我微笑表示不介意,卻也跟着心浮氣躁起來。
夏日的黑夜來得遲,夜晚躺在床上,聽外面連成一片的蟬嘶蟲鳴,有些念家了。
眼淚滴到枕上,我擡手抹掉。
強顏歡笑了這些日子,到今天,終究有些撐不住。
左右睡不着,我越性兒起床掌燈,坐在鏡前仔細梳頭。梳好頭發,挽了一個垂鬟髻,在頰邊點上脂粉,又換上一身梨白曼紗裙。
鏡中女子生香活色,我對着她,想要說幾句話,嘗試數番,還是苦笑着搖搖頭。
難言之隐,豈止有口難言。
況且夜半三更,我打扮成一個書中女妖的模樣,對着鏡子自說自話,想想也是瘆人。
取來紙筆方硯,我燭前執筆,眼看纖毫上滾圓的墨汁就要滴落,連忙在硯上一掠,掩袖起筆:
牧舟,見字如唔……
胸臆一氣寫就,迎着蠟上燭淚看兩頁信紙,我好笑自己,一時沖動寫了這種東西,給誰看?即便寄出去,身處高牆中的他又怎能收到?
牧舟、牧舟。你那時讓我如此喚你,應是認真的吧。
回過神時,信箋已經在火苗上燒掉大半。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驚得我一哆嗦,下意識丢開帶火的信紙,不期燎着了桌布。
我一聲低呼,拍門聲愈發急促!
應該先開門……還是先救火?驚吓中居然只想得到這個問題,門板突被震開。
通身冷峻的胥筠現身門傍,向屋內掃視一眼,俊眉重重壓下。輕拂袖筒,一陣清風襲過,桌面的火光頓熄。
“對、對不起。”我直覺着道歉。
胥筠立在門邊沒動,沉冷的表情持續三兩秒,恢複如常神色,聲音鎮定如許:“在下剛剛看到這間屋裏有火光,擔心姑娘出事——擅闖之罪,請姑娘見諒。”
我不知該作何表情,呆呆看着他。
之前不知胥筠是否夜夜都在外間守護,每天早晨見他皆是精神飽滿,讓人無從分辨。現在,我已經明了。
胥筠還保持着見禮的姿勢,我道:“我……睡不着,若複塵也睡不着,不妨進來坐。”
不出所料,胥筠斂眉道:“不了,請姑娘早些休息吧。”
我欣賞複塵,獨恨他将禮字放得過重,當下又好氣又好笑:“門都壞了,我還怎麽睡?”
他一擰眉,“在下……”
“你再‘在下’個不停,我就揍你,反正你也會好男不和女鬥!”
胥筠難得露出一分茫然,我怕他不信,捏起拳頭:“我真的會揍人喲!”
這話說完,我們兩人都笑了。
進屋坐定後,胥筠盯着無辜受殃的桌布,“剛剛在燒什麽?”
“一些沒用的信,抱歉,讓你擔心了。”
胥筠不語。
我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經常給你和趙大哥添麻煩?”
胥筠不答反問:“姑娘心中有何難解之事?”
墨黑的眼瞳裏,清晰映出我的臉。
有時真覺得,胥複塵和司徒鄞眼裏的黑洞極其相似,皆可于談笑間洞悉一切。
窗外蟲鳴不絕于耳,我避開他的眼,随口一謅:“只是睡不着覺,想到高處看星星。”
“為何想看星星?”
我搖搖頭,随口胡謅的,哪有什麽理由?
卻有人當了真:“這簡單。”
我吃驚地看向胥筠,沒想到他也有一語驚死夢中人的本事。
他的樣子卻一點也不像開玩笑,我急了,未等辨解,胥筠已起身,擺出勢在必行的架勢,“只是要失禮了。”
我動了幾下嘴角,最終認命地把手交給他。
樓頂很高,面對客棧的後院,視野寬闊。胥筠撤開手掌,将我小心地安置在翎瓦上。
“此處雖非最高,也算個看星星的好所在。”
此處風大,低頭是促織鳴叫,擡頭是滿天星鬥。我既不敢低頭也不敢擡頭,聲音在夜風中變了調:“我有沒有說過我暈高?”
身邊瞬間沒了聲音。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胥筠頭一次問了個類似白癡的問題:“姑娘……暈高?”
可不就是暈高!我後悔了,剛才怎麽就因為無法拒絕他誠摯的眼神,而自掘了墳墓?
夜風中胥筠語音清涼:“那我們回去吧。”
“別動!”我緊緊揪住他的袖子,發出自己都沒臉聽的嚎叫。
如果将來有人談及,褚國娴妃不是因兄獲罪被斬首,而是從一家客棧的房頂掉下去摔死,豈非要笑掉全天下的大牙?
就算不死,我的形象已然毀了。
“在下不動,無須緊張。”胥筠話中帶着淺淺的笑意,聲音如清泉:“不要向下望,擡頭看一看,星辰真的很美。”
“我知道。”我一寸寸擡起頭,聲音還是哆嗦。
八月的星空璀璨,的确很美。我家兄妹三人,小妹占了星字,兄長占了辰字,看星,便想到他們。
還有他。
皇宮也有重臺高閣,與他,怎就沒有一起看過星星?
身側忽道:“姑娘說,星星孤獨嗎?”
“嗯?”初以為錯聽了胥筠的問題。
“天上不會有兩顆相同的星星,但是下一次再看,已不會尋到上次看時的那一顆。”
胥筠的溫潤聲中多了分寂啞,仿佛有了孤獨。我小心地扭頭,這位清越公子的眼睛凝視遠方,穆然深寥,與平常不同。
這樣纖塵不染的人物,原來也有落寞時分嗎?
我莫名生出不忍,輕聲道:“這不就是它們原本的宿命麽?”
胥筠微怔,“怎講?”
我道:“星星不似太陽獨一無二,卻也沒有太陽那般刺眼,人們不敢逼視太陽,卻可以在夜深人靜時看星。天上有星,是給人間留下懷想心事的餘地……所以,總歸是溫柔的吧,溫柔之物,總歸不會太過孤獨。”
“懷想心事的餘地……”胥筠玩味一番,淡泊一笑,“也好。水氣勝風涼,星輝當月光。”
我微笑着深吸一口夜色,順口吟下去:“漁舟在何處,欸乃一聲長。”
念完一愣,低低重複:“漁舟在何處……”
一陣風吹來,我縮了縮身子,胥筠将自身的長衫披攏過來,“與姑娘說話,總有裨益。”
我聞着淡雅的檀香味發窘,“複塵打趣我了,不過是些哄小孩子的話。”
“……原來如此。”
“诶,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
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什麽。仿佛兩個相識許久的好友,話盡時,亦無尴尬。
我閉上眼,細聽蟲鳴風軟,連日來焦躁的心境漸漸平和。
“他知道你這樣受苦麽?”身側的人幽幽一問。
平和的心境霍然打破,我霍然睜眼,第一時間明白了胥筠的意思。
但随即我知道自己理解錯了,因為複塵緊接着抛出第二句:“如果他知道,他的一步棋需要你付出這麽大的犧牲,他會忍心讓你出宮嗎?”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幾乎讓我叫出聲。
第三句卻是帶着笑音:“我早該看破的,你們聯手布的這個局。”
我久久沉浸在胥筠帶來的震驚中,等終于能夠開口,嘴角不自覺翹起,“你居然……全看透了。”
胥筠沒有說話,是在等着我開口。
良久,我道:“對不起,複塵,我把你當做朋友。但這件事,不能對你說。”
銀皎的星光綴在胥筠臉上,他轉頭看我,溫雅地笑開。“我明白。”
我心髒猛地一落,被他抵得過皎月星華的一笑晃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