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我點上一豆燭燈,不慌不忙地沏一壺好茶。不消時, 翻窗撬鎖的聲音都沒聽到,壁上便多出一個影子。
“默契依舊嘛,小三子。”我燦燦地對窗邊的人影笑。
一粒花生砸過來,我揉着吃痛的額頭,聽他道:“好好叫人。”
我嘴巴一撇, 不甘不願道:“三哥。”
楚三派不多話, 近前将我拽在懷裏。
兒時的頑劣已不複存, 一開口, 聲裏有了洗過滄桑的沉實:“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怕, 三哥護着你。”
只這一句, 我眼眶便濕熱, 抱着他掉眼淚。“我不怕。”
“孑群怎麽樣?”
“哥哥下了大獄……但我會救他。”
話說到這裏, 再溫情的敘舊也進行不下去,我抹幹眼淚直視三哥, “是不是你幹的?”
三哥想也不想地搖頭, “不是。”
我眉心一動:“你知我所說言何事?”
“小丫頭,耍我啊。”楚三派拍我的腦袋, 得意地支起幾顆小白牙,“皇上丢了二十萬兩貢銀,這麽一件丢臉的事,盡管瞞得過天下人, 如何瞞得過我楚三?”
“我都聽你吹了十幾年的牛皮了,晚點也無妨,現在說正事。”
他眉毛挑釁地揚起:“怎麽着,若是我幹的,你要抓我?”
我沉沉不語,三哥沒辦法地聳聳肩,“得啦,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小時候,每回都騙我。”可恥的是我每一次都上當,那時當真傻得可以。
似也憶起從前,楚三派悶聲笑了好半天,而後将一顆黑珍珠抛向空中,又用兩根手指夾住,來來回回幾次,吊兒郎當道:“這事兒和我還真沒關系,我不會拿孑群的命開玩笑。”
我一蹙眉,将袖中空無一物的錢袋扔在地上,不甘心地追問:“那你在拓衿做什麽?”
他嘿嘿一笑,目光突然變得柔情似水,“贏一件無價之寶。”說着将珍珠貼身收好,很認真地自語:“這是最後一顆了。”
我心中驚訝,曾幾何時,天下珍寶在盜聖眼裏皆為糞土,他如何對一顆小小珍珠青眼有加了?
“三哥,你偷東西偷到腦袋壞掉了?”
三哥懶得理我,細長的眼睛一眯,“那家賭坊有問題,你朝這方向去查。”
果然還是賭坊。
如果不是為了把銀子流通出去,那提高賠率的目的何在?要是能說服三哥留下幫我就好了,只是這家夥向來無所拘束……
這樣想着,楚三派懶懶揮手,“看你沒被皇宮那堆糟心事影響到,我就放心了——其實這樣不錯,不然我每次見面還要跪你,太折面子了。走啦,今後自己凡事多長心眼啊。”
“等——”
青影一晃,神出鬼沒的男子不見了蹤影。
我氣餒地嘆一口氣。
“對了!”敞開的窗棂突然倒吊下一顆腦袋,嘴巴在鼻孔上一張一合:“要殺你的那人背景我會查清楚的,再見!”
我捂着胸口咒罵一番,随之無可奈何一笑。
楚三派還是那個楚三派,一點兒都沒變。
第二日,我吞吞吐吐與胥筠說了再去賭坊查探的意思,胥筠放下茶杯看着我,沒有多少驚訝。
我絞了絞手指,不知如何說明。
趙大哥天色未明便出門找線索了,連歌一死,嚴峻的形勢更加迫不容緩,我實在想不出借口,将本來就少的人手用在已經查過的地方上。
“姑娘有何難言之隐?”胥筠輕緩地問。
“不……我知道趙大哥與你都是慧眼卓識之人,也知道你們已經在懷疑楚三派,我只是……”
胥筠十分坦然地點頭,露出清澈澈的笑意,“正好在下也對賭坊存疑,不如一起去探個清楚。”
我驚疑不解……他不但同意,還允許我同去?
看出我的不安,胥筠目光黯淡了一下,“若姑娘再出現什麽意外,複塵只怕寝食難安,不若讓姑娘跟在身邊。”
知他禮重,必是為着昨日的事深深自責,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雖然我對這個解釋不算很滿意,不過勉為其難了。”
胥筠轉笑,“在下去叫方唐。”
方唐這小子,腦袋上的腫包還沒消,精神已如往日,只是刻意與我保持距離,大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意思。
我故意在街邊放慢步伐,悶頭走路的方唐不留神,差點一頭撞上來。
瞄着他局促的模樣,我輕嘆:“你打算一輩子不與我說話了?”
在這一行人中,趙大哥待我如兄,胥筠始終保持禮數,只有方唐少年心性,沒那麽多心機,與我最能打成一片。如今他因愧不理我,最不自在的人卻是我自己。
方唐低頭道:“不敢。”
“不敢?”我斜睨一眼,“前兒個是哪個同我搶一碗茶喝,又是哪個與我鬥嘴擡杠分毫不讓?”
他整個一欲哭無淚,前也不是後也不是。
我壓低聲問:“你公子訓你了?”
方唐擡起頭,誠愧地望着我:“我曾立誓在公子身邊盡心竭力,但是我卻沒有保護好您,是我的錯。”
我無力地翻翻眼睛,這小子怎麽壞的不學,偏偏學了他主子的耿直?胥筠我說不過,勸解方唐還自信綽綽,便煞有介事道:
“沒什麽對錯,天災人禍本就無法預知。而且,我安然無恙,卻害你被敲了一記,算是扯平了。”
方唐動了動嘴角,眼中閃出一星一點的亮光。
“你們兩個,還不跟上?”胥筠在前方喚。
我恍然擡頭,陽光在胥筠身上打下光暈,通身的風彩,好似一位人間谪仙。我與方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吐了吐舌,默默跟上去。
忽然發現,有些時候,我同方唐一樣敬怕他的主子。
“以後我一定和公子一樣,盡心竭力保護您,您放心。”方唐趕上去之前小聲說。
“和他一樣?”
方唐道:“是啊,昨夜公子在二樓守了一宿,眼都沒合。”
我霍然定在原地。
他,守了我一夜?那麽三哥來找我的事,他也必定知曉了?
——竟能表現得若無其事,既不說破,也不質問,還答應我的請求?
十步之外的翩然公子定定看着我,雖然一臉莫名,仍耐心地等着。
我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快步走了過去。
“怎麽了?”胥筠輕輕皺眉。
“沒事,走吧。”
……
離得招財賭場老遠,喧嘈之聲已然充耳。
站在挂着“賭”字的布簾外,我生出躊躇,可以想見,這樣炎熱的天氣下,裏面會有多少打着赤膊甩骰下注的莽漢。
“如若不然,姑娘還是回避吧。”胥筠體貼我的心思。
我搖搖頭,“不親眼看一看,我死也不甘心的。有你二位在,我怕什麽?”
方唐上去挑簾。
甫踏進去,便聞到一股摻雜着大煙和臭氣的怪味。守在門邊一個護院打扮的壯漢,不住地拿眼瞄我,方唐連忙向那人湊了過去,從懷中掏出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谄笑道:
“這裏怎麽也沒個臺面,我還想兌了銀子去玩個痛快哩!”
黑衣護院看了他一眼,不假辭色:“公子恐怕是第一次來,我們的賭坊只收銀票,不收金銀珠寶。”
方唐露出吃驚的表情,随後捏緊銀票向懷中收了收,又不甘心又舍不得,小聲嘟囔:“一千兩的賭注,這……也太多了吧。”
我擡扇遮面,極力忍笑,這小子忒是會演!
胥筠向我側目,嘴角也微微翹起。
護院道:“我們賭坊最低一百兩一注,去那邊可以兌換銀票。”
我斂笑撤下扇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在幾張大賭桌的遮擋和豪放漢子的吼聲遮掩之下,果有一個小小的櫃臺被埋沒在牆壁一角。
“謝啦!”方唐一抱拳。
胥筠接過銀票,“我去。”
方唐馬上會意,二話不說把銀票交過去。
看着胥筠置身淤泥而纖塵不染的背影,我暗暗吐出一口氣,希望他能察覺什麽。
上一次他們來此是暗訪,自然無法招搖過市,這是一次好機會,也是唯一一次機會,我們這樣三個人,來過一次就足夠讓人念念不忘。
胥筠不多時便轉回來,沖我微不可見地一搖頭。
方唐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那現在怎麽辦?”
我接過銀票,在他面前晃了晃,“還能怎麽辦,賭呗!”
方唐埋頭嘀咕:“怎麽看着您是奔着玩兒來的?”
我敲他的頭,掩飾般咳了一聲。
未出閣前那些胡鬧的本事,在宮裏一年拘得所剩無幾,但出宮門,雖有重任在身,有時也不禁被煙火熱鬧吸引,泛濫出壓制不住的玩心。
挑定一張人少的賭桌,胥筠忽而耳旁低語:“想必姑娘賭技了得。”
我淡笑,眼睛巡視寫着“大”、“小”的氈布,拿兩張銀票押了“小”。
“聽說不會賭的人運氣特別好,我想試試。”
“一二四,小!”
莊家開盅,方唐收錢。一連十把,皆是如此情形。每一次贏了錢,方唐都跟豬鼻拱似的沒命往懷裏搜羅,眼睛亮得冒賊光。
怎麽看着他才像奔着玩兒來的?
搖盅的莊家憤罵:“前幾日來個衰神他娘的連開十幾把‘大’,今日又來個十幾把‘小’!啐,最近真是走背字兒!”
正玩得盡興,良久不語的胥筠突道:“留意周圍,這裏的賭客裏沒有多少言語粗俗的漢子,反而少年子弟占了八成,涵養氣度皆是不俗。”
我停下手中動作,匆匆掃了一圈,果然,這些人賭起來斯斯文文,輸了略微皺眉,贏了喜形于色,皆不是賭場老手。
那日在幾個錢莊遇到的人,多也是衣着光鮮、年少英俊的男子。
一個模糊的想法在我腦中忽倏而過。
“小心照看着。”胥筠忽而拍拍方唐的肩膀,抽身向大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