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兒見那玩物不是狗,方恢複神态,輕咳一聲。

司徒儀收回視線,不廢話,只一句:“本王來要人。”

我斂衽垂目:“人不在我這。即使在,恐怕王爺也只能空手而歸了。”

“你敢駁我!”司徒儀語氣一厲,眉頭一軒,更顯威嚴。

皇家子弟果然個個難纏,我暗嘆,依舊做出斡旋之态,“王爺不遠而來,我本應殷殷款留,只是外家子弟不好在內苑相留,又值冬寒料峭,王爺如此貴體,還是請回吧。”

司徒儀冷笑,手臂一拉,繩下的猴兒低叫一聲,他則昂頭倨傲道:“本王愛去哪裏就去哪裏,這是皇兄特批的!娘娘新來不知內情,本王不與你計較,你只需放人出來,咱們便再無幹系。”

“不能放。”

“你休不識好歹!”他低吼。

迢兒瞪眼,“王爺怎麽跟娘娘如此說話!”

司徒儀不屑一哼,松手,那黑猴撒潑一樣撲來。

饒是我撤得快,還是被猴子抓破了一角衣衫。

小魔王笑着吹聲口哨,将黑猴抱在懷內,面有得色地問:“娘娘可知這是什麽猴?”

我整好衣衫,冷淡道:“黑葉猴。”

司徒儀挑眉,“果然如應娘娘所言,娘娘有些見識。”

果真是應妃挑唆。我也不生氣,淡淡道:“伶牙俐齒不敢當,有些識見也有局限。只是自古物以稀為貴,我并非真心讓王爺不痛快,王爺若當冠劍是好的,我沒理由強留他;若王爺要回去後仍想摘人的腦袋,我便替王爺積回德,保下他了。”

瞟他一眼,我複道:“無論如何,他傷還未愈,一切等他好了再說。”

正想駁我的司徒儀突然皺眉,“什麽傷?他如何受傷了?”

“你不知?”

“誰傷的他!”司徒儀拂袖,像是真動了氣。

若是裝模作樣,這倒有些過了。

思忖之間,迢兒已搶先說出那日之事。

這丫頭,原原本本還嫌不夠,一番添油加醋,直說冠劍怎樣忍辱受苦,應妃怎樣刁蠻無理,那鞭子又如何差一根頭發絲兒的距離便揮在我臉上,愈發沒了邊兒。

我聽不下去,捂住她的嘴,“我看你将來去說書,必定賺個盆滿缽滿。”

“哪裏哪裏,小姐疼我,我還用得着賺外差嗎?”

司徒儀早已面積郁色,聽我們階上閑話,更耐不住了:“你們說的是真是假?”

問後又自駁,“不可能啊,應娘娘并不是這樣說的……”

迢兒嘴急等不了:“哼,你是應妃的親信,自然聽她去罷!”

司徒儀繃着臉看她一眼,又轉過來看我。

我也不答話,信是不信全憑他。

過了半刻,這位小王爺低下頭,拳頭實實地握起來,聲音不辯陰晴:“他如今怎樣?”

“在養傷。”

“我要見他一面,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到時自然明白。”說罷拾階而上,有底下人攔在面前。

我的語氣愈發寡淡:“王爺,實不相瞞,今日這門我是必不能讓你進的。我這兒因收留了冠劍,恐怕閑言碎語早就不幹淨了,再迎王爺入殿,即使皇上不怪,我在這深宮也難混下去了。望王爺體諒。”

司徒儀擡頭,英朗的臉上只有不屑與不信,“娘娘說自己收留冠劍只是因為路見不平,憐貧愛弱,誰能相信?娘娘自己也說,想在這深宮生存,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有把燙手山芋往自己懷裏揣的道理,恐怕是——有、所、圖、謀。”

我不動聲色地斂睫,“王爺慎言。”

“怎麽,”少年特有的頑劣笑意,“娘娘心虛了?”

“心虛不敢當,只是覺得自己傻。”

我迎着司徒儀的目光,他既要挑釁,我索性将話說明:“論路見不平,我的确沒有那麽偉大;論有所圖謀麽……”

我笑一聲,“先後得罪了應妃娘娘和王爺您老人家,我真不曉得這能夠圖謀些什麽。說到底,我不過為求一個心安。在宮裏,做個聾子啞巴自然不錯,可如此待到死時,也不過是個糊塗鬼,白混了一遭。王爺,您老人家說是不是?”

司徒儀到底還是孩子,被我明嘲暗諷堵了一回,半惱半赧地別開臉,嘟哝着:“伶牙利齒,我不與你啰嗦,今兒見不着人,我定是——”

定是怎樣還沒說完,一道猩紅的影子從折門拐來,并着一陣激泉般的明媚笑音。

我無聲而笑,鐘馗到了。

司徒儀卻像活見了鬼,連跌幾個“你”字,瞪目結舌:“你怎麽來了?”

銀筝如風行近,故作詫異地捏他臉蛋,“喲,小王爺怎麽逛到這兒來了?皇兄越發偏心,你越發橫行無忌了哈!”

“別掐我!”司徒儀擰着眉頭,硬邦邦推開銀筝的手,“你管我!”

“我怎麽就管不得你,我雖不是你親姐,怎麽着你得叫我一聲姐,不服也沒用!”

銀筝掐着腰,像是終于能逮到人大吵一架,整個人興奮得放光。

我與迢兒對視一眼,又聽銀筝揶揄:“呵,你這猴兒越發溫順了,披着張黑皮仗着肉厚踩在雪裏也不怕冷!”

“你罵誰!”

司徒儀憤憤不已,在這個繞嘴的角色面前,也露了小兒心性,直要撲上去打。

我尚且忍住,迢兒不小心“噗嗤”一聲笑出來,我招了她進屋,關上門叫這倆活寶在外對掐。

一物降一物,此言最是不錯。

若非迢兒事先打聽清楚司徒儀的軟肋,今天這一關便難過了。

隔着老遠,聽得銀筝一張伶俐小嘴,硬是把司徒儀噎得半天回不上話。

足足過去小半時辰,銀筝才呵着手進來。

我知道司徒儀已經敗退,心情大好,話一出口幾分戲谑:“小王爺也是位魔王,怎麽單單不是你的敵手?”

銀筝紅着鼻頭,搶了迢兒遞過的手爐掖在懷裏,咽幾口熱茶,方向我作揖道:“小的前幾日得了大王的調令,潛伏幾天,好不容易等到小鬼頭今日來了,幫大王出頭——嫂嫂怎麽還笑我?”

我被她滑稽的模樣逗得大笑,“我自當謝你。”

迢兒卻嘆氣:“今天這關算是過了,他若再來鬧,可怎生是好?”

銀筝要說話,我知道她所想,擺手斂笑:“這樣下去不是長法,我自然不會多留冠劍。你們都不必操心,至多幾日,我會處理妥當。”

晚膳後,我将冠劍召至內殿。

自雪地那日之後,還是第一次見他。冠劍換了身幹淨衣服,皮膚居然羊脂玉般的白膩,盡管臉上傷痕未愈,卻不妨清朗儒秀。

也難怪,他父親生前是位儒士,自有家門遺風。

少年身上的倔氣卻與那日一模一樣。

隔着水精簾,我問幾句,他才答一句,神情偏執,惜字如金。

我問雲靖王待他如何,冠劍默了半晌,不肯做聲。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今天雲靖王來要人,想必你也聽到動靜了,我沒允他,是想好事做到底。但留你在宮中不是常法,我只問一句,你願不願再回王爺身邊?”

又是半盞茶的耽擱,面龐緊繃的冠劍突然直挺挺跪在地上,“冠劍謝娘娘恩德,救命還在其次,免冠劍人前受辱,這份恩情永世不忘。”

想起那日看了他的通身,我微微避目。冠劍沉吟半晌,道:“冠劍不願回去,冠劍……”

秋水突然跑進來,聲音踩了老鼠似的慌張:“娘娘,不好了、不,是大喜——皇上來了!”

她颠三倒四地說完,我只差眼前一黑暈過去,剛挑起簾子,小航子慌裏慌張地跑進來,“迢兒姑娘叫奴才告訴娘娘,皇上已經過了拱門,叫娘娘仔細準備着。”

司徒鄞過來從不會提前通報嗎!定是司徒儀去告了狀,才引來這閻王。

我虛應一聲,一轉眼看到冠劍還跪在原地,忙命小航子将他帶下去。

話剛吩咐一半,冠劍突然站起來,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秋水尖叫一聲,小航子護在身前厲叱:“你個殺才,要做什麽!”

冠劍眼神陰鸷寒涼,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要報父仇,殺了那昏君!”

當下時刻,我的心情真如熱炭上猛澆一盆涼水,嗞嗞地冒煙……

之前惹了個小魔王不算,今天我竟又招進一個想要弑君的主兒!

小航子叫進幾人圍攏冠劍去搶兇器,可冠劍早沒了理智,仗着利器在手,胡亂橫在胸前比劃,吓得誰都不敢近前。

眼看皇上就要進殿,我心下一橫,一把撥開衆人,也不管那匕首是否沖我心髒而來,看準寒光一握,頓覺抽心之痛。

冰冷的刀刃牢牢嵌在手心。

“娘娘!”衆聲驚呼。

我強忍着疼,“噤聲!”

然後瞪一眼死握刀把不放的冠劍,剛欲開口,殿門洞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這個時候就算把冠劍帶下去,司徒鄞看到這把帶血的匕首,我的命也難饒了。

“不想害死我就別動!”

我低聲警告冠劍,把他拉到身後,眼神示意衆人做出平常樣子。

司徒鄞打簾子進來,一屋子人跪下問安。

我背在身後的手不敢離了匕首,強拉冠劍跪下,這一來,刀刃又入肉三分。

再疼我都能忍,恐怖的是随時可能失控的冠劍。即使背對他,也分明感受到那分入骨的恨意。

司徒鄞一身雲紋緞衣,外罩透色長袍,是日常着裝。他面帶捉摸不透的笑,從容掃視一圈,悅聲道:“好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