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什麽慧極則傷、情深不壽都是瞎掰,師父為我取名“鐘了”的意思一定是:若有一天遇到不能解的事,只好眼睛一閉,便也能終了也能了了。

司徒鄞此時居高臨下,稍有不慎,身後光景就會暴露。

迢兒随駕侍候不知狀況,但見一屋子屏息斂聲,頻頻使眼色問我,我只當不見。

此刻當真不是能分心的時候。

好在司徒鄞叫了平身。

壞在他之後長睫一眨,命一屋子奴才退下。

任何人都可退,冠劍卻是萬萬移不得半分,感到匕首向前動了動,我握得更死。

血珠一滴滴落下,幸而地上的波斯氈夠厚……

司徒鄞榻上坐了,就着燭燈打量我。

我不知自己此時是不是唇白面寒,但在這人面前,斷斷露不得馬腳,只得行若無事道:“臣妾并不知皇上來,未能遠迎,皇上恕罪。”

“我若不來,倒不知愛妃正在款待‘入幕之賓’。”

此四字一出,吓得我魂飛魄散。

始才意識到,這麽晚的天,我獨留冠劍在內閣是何等不妥。

可跪又跪不得,亦無法辯解,我急中忙道:“皇上不要誤會。臣妾知道皇上是為他而來,所以将他留下,以便皇上處置。”

司徒鄞挑眉:“你知道?”

“想必王爺找了皇上。”

他靡靡地低笑兩聲,我心中悸動,适逢腿軟,一退,差點跌倒。

“愛妃怎麽了?”修長的身影晃過來。

“沒什麽!”我退。

“什麽味道?”司徒鄞突兀地問。

我動動鼻子,驚覺好一股子血腥氣!

這麽重的味道,司徒鄞不知從何時就聞到了……

我驚疑不定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及至人影貼在身前,我将冠劍完全拉到身後,再不敢動一絲一毫。

這等無形的氣勢,使得冠劍也不敢造次了,他不知不覺松了匕首,我卻哪裏知曉,仍死攥着不敢松手。

殿外落雪無聲,閣內四周死寂,琢如清玉的臉距我不過寸許,一縷淡淡藥香從他身上飄散出來,之前從未聞得,現在才知,如此迷亂心智。

從未将司徒鄞當夫婿看待,因他謀深情薄。

可此刻我竟開始心猿意馬,為他極近極深的一凝。

司徒鄞倏然彎起嘴角,帶霜的薄唇宛如開在深秋池底的一朵淨蓮。

蓮華清綻的臉湊過來,眼眸低斂,盯住我的嘴唇。

我呼吸緊屏,司徒鄞卻一側身挨在我肩上,深深嗅了一鼻子,低喃:“你的胭脂,好香。”

僅僅一剎便即離身,他側頭瞥視冠劍,只一眼就收回,笑道:“這孩子眼神不錯。”

我背脊冰涼,他可看到了匕首?

未想到應對的話,聽司徒鄞喚來身邊的小太監,回顏一笑:“我先回了——別誤了愛妃的事兒。”

似愉似嘲的目光,如毒蛇之信,讓人打心底往外發寒。

皇上一走,守在外面的人一窩蜂湧進來。我的手早已疼得沒了知覺,無力一松,匕首悶聲落在地上。

錦罽染紅一片。

秋水忙忙為我清洗上藥。有人降服了冠劍捆成一團,我自是沒心思這時審問,叫人把他帶下去看好。

想起司徒鄞的話,不忘留意這孩子的眼神,偏拗又怨怼,果真是……不錯得很。

秋水系繃布時手下一重,疼得我倒吸涼氣。

“奴婢該死!”

這見不得人的傷請不得太醫,秋水手又生,看她們忙亂一團,我有氣無力道:“我不礙事,都去歇吧,明日再議。”

“小姐怎麽這樣虛弱,莫不是失血太多了?”

“就顯你關心我。”我嗔着迢兒,她哪知道我是被吓的。

秋水凝眉:“娘娘手掌的傷深得及了骨,非要好好調養才行。水是沾不得了,夜裏起來娘娘要什麽,吩咐我等就是,千萬別自己動手。”

“俗說十指連心,定是疼得無法了。”

迢兒聲音發哽,過了會兒又恨恨道:“原以為冠劍是有情有義的,沒想到他心懷賊膽,要陷小姐于不義,當日就該袖手旁觀才是!”

“你說得對,當日不管,也沒今日這些事了。”

我順着她的話,以平她的氣。“我累了,幫我寬衣罷。吩咐下去,都別聲張,走漏一點風聲,眷瑷殿上下有滅頂之災。”

二人答應,服侍我躺下後退守外閣。我留了一盞燈在床頭,不知如何迷蒙地睡了過去,卻是被疼醒的。

先還不覺怎樣,這一驚醒,方覺手心痛如火灼,非同小可。

床邊蠟燭剛剛燃盡,就着明晃晃的窗子,能看清一縷青煙。

聽鼻息聲,她們是睡熟了。一個人默默醒着,黑暗無趣,一腦袋亂思莫名其妙轉到了司徒鄞身上。

憶得當時靠得極近的臉,我不禁面熱,那時候,我竟是害羞嗎?

難不成……我對司徒鄞還有男女之情?

——不可能。他罰跪如素你忘了?罰你作詩你忘了?怎麽可能對這樣的人有好感?

但……當時的胸臆悸動,又該作何解釋?

這般翻來覆去幾次,依舊沒理清個所以然。

東方既白時困意席卷,眼皮沉下之前,我滿腦子揮之不去地想:司徒鄞當真蠱惑人心……

第二日,小航子把冠劍綁到我面前。我将傷手舉到他面前,冷笑問:“你可滿意了?”

冠劍低頭咬唇,死不說話。

我冷下了臉,“你也不必跟我裝悶葫蘆,左右我不擔這閑心,要麽把你送回雲靖王處,要麽把你打出宮門,我心裏眼裏都幹淨!”

迢兒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發火的是她,這會兒見我動了真怒,又忍不住勸解:“小姐別氣,冠劍這樣……也是情有可原的,小姐該體諒才是。”

我冷哼一聲,讓餘人都出去,只留下冠劍。

迢兒心有躊躇:“這不太妥當吧?”

我眼睛一瞪,揚聲斥她:“我倒想妥當!你是不知道昨晚皇上說了什麽——‘入幕之賓’,就憑這四個字,我羞都該羞死了!”

再無人敢言語,人都退了,我方睨眼看跪在地上的人。

“現四下無人,說說,怎麽想的?”

冠劍臉上陣青陣白,沉默許久,脖子一梗道:“昨夜是我沖動連累了娘娘,但我沒有做錯!他害死了我爹!”

“殺你爹的是先皇,那時他不過是少年,與他什麽相幹?”

“父債子償,父仇也該子報,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我知曉你心裏的怨恨……”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憐他小小年紀失去雙親,這副聲色俱厲的樣子,不過是做出來吓他。

可惜,這孩子被仇恨蒙蔽的心腸像石頭一樣硬,無法輕易軟化。

我上前笨拙地解開他的繩子,拉他起身,聲音放軟了些:“聽聞令尊在世時守身自節,尊君重道,他只一心要為朝廷效力,不計得失。先皇固然……但你父親想必是無怨的。”

“無怨?娘娘若被人砍去腦袋,還有時間琢磨有怨無怨?!縱是有,在黃泉路上又向誰去訴!”

冠劍的激厲惹得迢兒在門外叫了一聲,我道無事,施然窩回椅子裏,端起一杯茶,也不看他,好整以暇道:

“若是你仇人的兒子明知你尋仇,沒有對付你,你還有理由去對付他嗎?”

“……娘娘說誰?”

我苦笑:“昨晚皇上來,你真當他什麽也看不出來?”

“我只看到皇上和娘娘恩愛,其他什麽也看不出。”冠劍面無表情。

被反嗆一句,我一時羞極,啐了他一口:“小孩子家家,胡說什麽!”

冠劍漠然看向我。

我輕咳:“好,皇上且不論,就說雲靖王,想必也早已看出你的心思,卻仍将你收在身邊,是或不是?”

“……娘娘說是便是。”

我悠悠一笑:“這便奇了,我倒要問你,說句不敬的話,雲靖王難道不是先皇的骨肉親子,你日日在他身邊,有的是機會對他下手,怎麽反倒不找他報仇?”

冠劍面色一變,眼裏瞬間閃過無數情緒,猶然嘴硬:“他不登天子之位,我自然不找他。”

“這又奇了,你先說父債子還,雲靖王和皇上都是先皇之子,本該一般看待,怎麽還有偏頗之心?我看王爺對你很有幾分情意……”

“是!”冠劍突然擡頭,“王爺待我恩重,我曾想趁他睡後下手,卻……我,我無能!”

“并非無能,是知情知義。”不忍看他滿是痛苦的眼神,我偏頭推開窗子,眏眼一片皚皚雪地。

白雪也不能讓人靜心,寒風也不能讓人離情。

背身良久,我淡淡開口:“道理你都懂得,多的我也不勸。只是你在雲靖王身邊幾日,尚且對他感念恩德,又怎能憑上一代的恩怨判評皇上優劣。他如今登基一年,褚國江山安穩、百姓樂業,若失明君,不知天下要怎樣動蕩。

“自然,這些需你自己放下。待過兩日,我還是把你送回雲靖王那去,是他救了你的命,是去是留但憑他做主。”

冠劍瞪着眼睛,仍有不甘之色,卻終究無話可說。

良久,他眼裏滾下幾顆淚珠,伏在地上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