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到瑞祥宮,陪太皇太後說了會兒話,回宮時,便見一屋子婢奴惶惶恐恐跪了一地。
身旁的秋水見此情景,肅聲問:“怎麽回事?還不細細回話。”
一個小宮女跪在跟前,前言不搭後語道:“剛、剛剛應妃娘娘來,問了奴婢們幾句話,奴婢說娘娘去給太皇太後請安了,應妃娘娘又問冠劍在哪,迢兒姐姐答了,應妃娘娘身邊的婢女卻打了她一巴掌……”
我聞言一驚,迢兒染了風寒,我讓她留在宮裏休養,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怎麽就被鑽了空子!
應妃的種種手段浮現腦海,我聲息不穩:“我只問你,迢兒呢?”
“迢兒姐姐……和冠劍,被應妃娘娘帶走了!”
“你們也不攔着!”秋水急得呼出一聲。
“奴才們哪攔得住,看應妃的樣子是有備而來,本是應妃娘娘刁難我的時候,迢兒姐姐出頭頂撞了幾句,怨我不好。”說話的是鴻雁。她的傷口剛剛愈合,聲音尚是弱弱的。
我眼底一暗,“走!”
“娘娘。”秋水拉住我,“應妃早有準備,娘娘即使去找了,她只推說不知道,您也沒奈何,還是想個穩妥的對策才好。”
“再想迢兒的命都沒了!”我忌憚應妃的手段,甩開秋水,走了兩步又怔怔停住。
秋水說的不錯,若我此時莽撞找去,只會有弊無利,真是關心則亂了。
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到底怎樣才能讓應妃把人交出來?
秋水提議去找皇上,自不可行,但是經她一提醒,我眉心一動:“應妃還帶走了冠劍?”
“是。”
“走,去找雲靖王。”
司徒儀宮外有宅邸,近日奉老祖宗的旨,進宮來小住。他的薜荔殿與淑熙宮相隔兩道宮門,四處走動便宜,環境又幽靜,正合我意。
因走得急,到得薜荔殿時,我腳下的鞋襪已被雪水沒濕。
秋水一路寬慰,我卻越發心焦,再晚一會兒,迢兒會受什麽酷刑想都不敢想。
只盼王爺念些舊情,願意為冠劍不計前嫌,幫我一回。
可我把司徒儀想得太心胸寬廣了,通報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公公才出來,臉色很是為難:“娘娘,王爺說沒空,請娘娘回吧。”
秋水忙把一錠足銀塞到他袖中,我緊着說:“勞煩公公再通報一聲,說本宮有事關生死的事找王爺——事關冠劍,請務必一見。”
“這……”
在我和秋水幾番請求下,公公終于進去通報,這次不多時便出來了,臉上赫然印着三道通紅的指印。
公公苦不堪言,哭喪着臉一鞠到底,“娘娘您瞧,奴才話還沒說完,就被王爺賞了一巴掌……娘娘就別為難奴才了,王爺确實不見,還請娘娘回吧。”
“娘娘,咱們走吧,再去找人。”秋水話中帶了哭音。
我搖搖頭,心知今日這局,非司徒儀不能解。
望着近在眼前的殿門,我目光一沉,索性跪在雪中,高聲道:“王爺既不想見,我便一直等着。”
公公吓壞了,忙不疊地趕來扶:“娘娘千金貴體,可使不得啊!”
我不理,鐵了心用這苦肉計。秋水眼淚直流,也跪在身旁陪我等着。
苦等半日,司徒儀死活閉門不出。瑟瑟冷風中,我不由想起與迢兒的一句戲言:我這輩子怕是沒多少機會見到公主和王爺——卻不想如今,與他們扯上這些紛亂如麻的關系。
若真的救不了迢兒,從此我一人在這深宮,還有何意思……
入宮九個月都未體會到的絕望,在這一刻如堤決口。
就在我幾近崩潰之時,對面的雕花大門突然打開,我氤氲擡眼,望見一個從未打過照面的陌生男子。
此人身上随意披着一張灰裘,頭頂未束冠冕,僅绾白玉,端的儒雅韶秀,翩翩風度。
他腰間只系着一枚和田玉佩,再無其他印證身份之物。我不識,秋水也不識,見他一身通透的氣派絕非凡俗,一時不敢亂認。
男子走到跟前,面有詫色地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麽,氣息在潤澤唇間流連一回,終是沒吐出口。
我無瑕多思,俯身便是一拜:“鐘了有事相求雲靖王,若公子不勞,煩請王爺出來,鐘了感激于心。”
“你……”男子雙眼宛如兩枚打磨圓潤的黑玉,瞬也不瞬地望着我。“你等着。”
男子返身入殿,不多時,一陣煩亂的腳步踏進雪裏,司徒儀口裏叨着:“你煩不煩……”
待看到我,他瞪大眼睛,“怎麽真跪着,我當是……”
我沒空與他磨牙,當機立斷道:“王爺,應妃帶走了冠劍與我的一個服侍丫鬟,此刻不知承受何等折磨,十萬火急,萬望王爺出手相助!”
“什麽,冠劍?”司徒儀頗為詫異,看看身邊那位公子,又看看我,回惑地皺起眉峰,“怎麽回事,你起來說啊。”
我哪裏來得及細說,再一扣首:“請王爺相助!”
司徒儀一拂袍子,“好好好!走!”
秋水扶我起身,雙腿伸直的一瞬間,膝蓋突然刺痛,差點跌回雪裏。
走在前面的司徒儀聞聲回頭,面色轉變幾番,皺眉偏開視線,“娘娘先回宮,本王自然把人完整無恙地帶回來。”
這一聲沉似冰潭,沒了小兒頑劣,多了分隐然的霸氣。
我扶着秋水的胳膊站定。“不,我跟王爺一起去。”
一路趕至握椒殿,應妃不在正殿裏,在司徒儀的威吓下,小宮女招出應妃在偏殿審事。
我正為難無法硬闖,卻忘了司徒儀最擅長這個,帶了人直奔偏殿,未等禀報一腳踹開門,冠劍與迢兒就在裏面,被兩個小太監摁着,應妃揚着鞭子正要打。
我無意聽司徒儀怎樣與應妃交涉,也懶待看她變得比狐貍還快的嘴臉,徑自攬過迢兒,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可傷到哪裏?”
“沒有。”迢兒縮在我懷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別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眼圈發酸,迢兒向來大大咧咧,從沒見過她這麽可憐的樣子,看來真是吓壞了。
擡眼狠狠瞪着應妃,她手裏的鞭子沒舍得放下,面對突然闖進的人,臉色也很尴尬。
“冠劍,你如何?”司徒儀皺眉問。
“無事。”冠劍生硬地推開舊主的手,他這倔脾氣,只怕天崩地裂也改不了。
雲靖王親自到場,應妃再恃寵,也不敢不放人。回程司徒儀一路沉聲,臉色非同一般的難看。
冠劍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頭,我心想憑空多出這件事,正好将冠劍完璧歸趙,也算交割明白。
司徒儀卻道:“此時不合适,還請娘娘帶他暫回眷瑷殿。”
看出小魔王怒意暗騰,我沒再多言,識趣地帶人離開。
至薄暮時突然來了四個小太監,說是雲靖王撥過來保護我的。這四人體形比尋常高碩,蓋有武藝傍身,我只得依言留下。
過幾日,午後天氣和暖一些,我叫迢兒仍歇着,拉着秋水并前幾日得來的兩個護衛園中散步。要回去時,恰巧看見司徒儀迎面而來。
今日他的樣子有些喪氣,見了我殷殷便是一禮,掃見我身後跟的人,嘴角竟露出一抹笑意。
我被司徒儀的反常吓得心裏發毛,不知他又要玩什麽把戲。
沒等想分明,司徒儀卻突然向我單膝伏跪。
我後退一步,第一個念頭是找人來捉鬼才好。
秋水急道:“王爺這是做什麽呢,快請起來!”
司徒儀抱手不起,“娘娘大度,肯舍身為人,若不是前日之事,本王斷是誤會了娘娘。”
聽他的話條理清楚,我松了口氣,“這是什麽大事,雪地濕涼,王爺快起來說話。”
司徒儀不起。
我始才留意到司徒儀身上單薄,袍子外只一件對襟小襖,又沒什麽擋風的外袍。
——這可是,正宗苦肉計的招式啊。
我免不得将計就計給個臺階,俯身相扶,不料被他躲開。
“娘娘聽我說完。”驕狂少年一臉正色,“那日我見應妃如此,自悔輕信于人。那日……我讓娘娘委屈了,又是身為晚輩,行此一禮也是應當。”
負荊請罪嗎?我忙道:“我怎麽受得起。”
小霸王突然變成小綿羊,一時半刻還真适應不了。這姑且不說,若是被旁人看去……
“這是做什麽?”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我一凜。
玎琅之聲有貴氣,不消回頭,也知是誰了。
雲靖王忙忙站起來,司徒鄞在我身側停步,我偷瞥一眼,好一派閑庭信步的優雅。
“皇兄……怎麽來這裏逛?”司徒儀頗不自在,仿佛身上生了虱子,不住地抓胳膊。
司徒鄞的笑意若有似無,“前幾日和複塵下棋,誰贏了?”
“……不算最後那盤未完的,是平手。”
“那是他讓着你。”司徒鄞笑了一聲,又饒有興致地問:“怎的還有殘枰?複塵那人最是有始有終的。”
司徒儀瞥了我一眼,輕咳幾聲,沒回答。
司徒鄞從始至終不曾看我,他明明看到寶貝弟弟眼裏的驚慌,卻只作不見。
一陣風吹過,枝上積雪銀粉般灑落。
司徒鄞旋身,撥了撥壓在枯枝上的雪,似笑非笑看弟弟一眼,信步往前走。
司徒儀只好跟在皇兄後面,我看着眼前兩道背影,也只好認命地跟上去。
一路無話。走過半條花/徑,司徒鄞終開金口:“剛剛你與娴妃在說什麽,可是我眼花,你滑腳摔了?”
聽到這話,司徒儀還沒慌,我先要摔了,幸而秋水扶得緊。
這男人真是聰明,宮裏的一動一靜,他都一清二楚,卻不露出,偏拿話來試探。
司徒儀嗯一聲,不敢多言,悶頭半晌,到底尋個理由跑了。
這小鬼……不講義氣。
“娴妃。”
我頓住腳步,“臣妾在。”
司徒鄞回頭一笑,眼角碎光閃爍:“明兒晚上我去找你,到時候,咱們細說。”
我回以假笑,心頭一片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