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窗紙上映出黃暈一片,讓人錯覺暖烘烘的,盡管在暖閣中還穿着肩襖。
整個午後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迢兒說這是兇兆,我不信這些,信口說是書看多了。
快擺飯的時候,鴻雁一臉神秘兮兮地進來,請安後壓低聲音說:“剛聽外面的人說,下了早朝皇上批奏折,一道匿名箋上參奏幾個前朝元老結黨營私,暗中幹涉皇上下發的聖旨,有左右朝政之嫌……咱們的陛下馬上下令去查,又扯出許多前朝遺老與雲靖王來往甚密的傳言……”
迢兒聽到這話,連忙湊過去詢問細節。
我看着鴻雁脖子上暗褐的疤痕,無奈道:“迢兒除了嘴裏吐不出象牙之外,無一可取之處,別盡和她學,朝政的事是咱們能說的嗎?”
迢兒不滿:“我怎麽吐不出象牙了!我還打聽到了有關将軍的事,小姐若不許,我們不說就是了。”說着拉鴻雁欲走。
我立刻拉回她,身子前傾問:“哥哥怎麽了?”
“小姐要聽麽?”小妮子驕矜地一翻媚眼。
“好迢兒,說罷。”我擠出笑容,心裏盤算一會兒告訴秋水,晚上的碗都讓迢兒刷。
迢兒道:“聽說将軍上書為都州禦史孟大人辯白,替孟大人作保呢,只是不知真假。”
“空穴來風……”我思忖着,哥哥的性情最忠義,他與孟青臺是忘年交,必然會站出來說話。
罷,這終究是男人的事,司徒鄞不可能為此難為哥哥,否則便太淺薄了。
恰恰,他的心機最是深不可測。
晚上特意向廚房要了幾樣清淡小炒,不知司徒鄞何時來,我也沒食欲,便将菜溫着靜等。
申時三刻,迢兒說皇上可能被國事絆住來不了了,我說再等等,果然酉時剛過便有人來通報。
司徒鄞進來時帶起一陣涼風,脫下鳳裘直奔內殿,面上挂着明顯的疲色。
随身的林公公小聲請示皇上,是否把晚膳傳到這來,司徒鄞不耐煩地揮揮手,令他們都退下。
林公公臨退前對我使個眼色,我因知司徒鄞到這時辰還沒吃過東西。
餓肚子的人往往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人,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
讓迢兒備了蒙頂清茶和牡卷小酥,悄沒聲擱在暖榻中央的矮桌上,而後我挨榻沿簽立一旁。
司徒鄞自打進來,便一言不發,靜了半盞茶時間,我的呼吸愈發壓抑,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便道:“皇上,吃些點心吧?”
司徒鄞淡淡看我一眼,很給面子地說了一句:“我很累。”
除了聽出他心情糟糕外,我一時未明其他意思。僵了片刻,他突地沉聲:“難道要娴妃伺候我用膳,也是委屈你了?”
我恍然大悟,小心地撚起一塊酥糕,躊躇一番,輕輕送至他唇邊。
司徒鄞啓唇,舌尖無意卷過我指肚,淡淡的酥麻之感。
我又倒茶,司徒鄞就着喝了一口,忽而一揚臉,向我腰畔伸手。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半杯茶灑上地毯,對方手臂撈空。
“怕什麽,坐。”音調上揚,與之前的愠怒判若二人。
我只得低頭坐了,隔着一方矮幾,微妙的氣氛彌漫不散。
當初設計宮廷裝飾的匠人一定有大智慧,一定考慮到有些妃子,是皇上不願待見又不得不見的,所以才将一張床榻分隔兩段,泾渭分明。
若無隔斷,對人對己都是傷害。
正胡思亂想着,聽清貴的聲音問:“眷瑷殿住得習慣嗎?”
不着痕跡看過去,司徒鄞的清眸有如夜色,牢牢鎖在我臉上,笑意涼薄,溫柔卻滿溢。
我猜不透他的深意,今晚的意想之外實在太多,欲要奉承一句,話說出口才驚覺:
“皇上,我是娴妃。”
言落如刀,司徒鄞眉頭驟縮,“你以為我把你當成誰?”
“嗯……娴妃?”
大概被我不确定的音調氣惱,司徒鄞聲色轉冷:“回答,眷瑷殿習不習慣?”
“……習慣。”
“你可知‘眷瑷’是何意?”
“……瑷為美玉,眷瑷是憐賞美玉之意,臣妾謝皇上垂憐。”
他一聲輕笑:“真人面前不必作假,我不是來聽你應付我的。”
那是來做什麽?我微微蹙眉,本以為今晚也跟從前一樣,随便與他過些場面話就兩不相幹,可他,今日委實奇怪。
“迢兒,給皇上換茶。”我壓下心慌沖外殿喊。
“不許進來!”司徒鄞霍然起身,高大身影亘在面前。我欲繞過他,卻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你怕我。”
語氣沒有絲毫疑問的意思,我穩住聲音:“皇上九五之尊,誰人不怕。”
“你哥哥就不怕。”司徒鄞凝視着我,嘴角露出譏诮,“好個聽調不聽宣的大将軍,好個狂妄的兩朝功臣。”
哥哥并不是狷狂,只是不願人前應酬,也讨厭那些恭維之語。這話我幾乎脫口而出,卻在看到司徒鄞的不屑時生生忍住。
不想,也不能和他撕破臉。
不過鐘家的人究竟護短,我抽出手,欠身垂首道:“皇上誤解了,哥哥對皇上無半點不敬之心。亘古以來,但凡能安定江山的王者,身邊必有文官輔佐朝政,武将平定邊關,皇上為賢君,自然識此道理,亦不會心有溝壑。”
“你很有見識。”
司徒鄞的笑容令我心裏發毛,“臣妾不敢,只是……”
他低眸看我,感到很有趣的樣子,“我還沒說到你,你倒急着辯解。”
頓了頓,司徒鄞漫不經心地靠攏過來,頭垂在我肩膀,低沉音色拂擦耳際:“太皇太後、銀筝、雲靖,個個都是難纏的,怎麽偏都對你如此妥貼?你入宮九個月,不緩不急,不偏不倚,拉攏了我身邊所有人,不免讓人想到——曲線救國……”
我呼吸驟靜,他果然是如此懷疑了。
“皇上,臣妾并無……”想要辯解,聲音卻澀如枯井。
耳垂兒忽而一暖,司徒鄞已緊緊摟住我的腰,濕熱的氣息一下一下落在耳頸,綿如細雨。
這種前所未有的心悸……我本能退避,卻惹得他不耐,一只手扣在腦後,涼薄的唇堵上來。
似清露化潤花蕊,一剎之間,我全部的驚訝與無措都被堵在喉嚨,唯有瞪大眼睛,怔愣地看着他。
墨眉入鬓、墨眸入神,神情帶着那麽點譏诮和挑釁……
我心中一寒,頓時明了,這不過是懲罰而已。
下一刻,我面無表情地接受,就像得到“娴妃”封號那日,我歡天喜地接旨。
如果一切都是逢場作戲,我絕對能夠做到無悲無喜。
司徒鄞卻突然停下,堪堪離開我的唇,濕漉漉的眸子迷蒙地看我,有些克制,還有些惱怒。
我面無表情道:“臣妾知道皇上今天心情不好。皇上懷疑我聯合內眷邀寵——”
司徒鄞粗着氣打斷我:“事到如今,何必如此裝模作樣?你不過是求我的寵幸,現下,人就站在你面前,不想法子來取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什麽意思!”
說到最後兩字,他言語中的不屑已經不去掩蓋。
霜薄無色的唇,真像一把柳葉寒刀。
我止不住地打寒顫。
曾幾何時,我也是千金小姐,進宮,不求他真心待我,知道求不來,所以從最開始就沒有指望。但他,不該如此羞辱我!
“皇上言重了!”我努力不讓聲音發抖。
“言重?我倒覺得言輕了。”司徒鄞笑得輕浮:“娴妃啊,欲擒故縱固然管用,但一旦過火,可就不好玩了。”
我被諷得淚水上湧,死死忍着,不願向他示弱。
這一刻,已無需說明什麽,甚至連憤怒都屬多餘。只是胸口除了硬生生地疼,還有一絲失望。
看到我的樣子,司徒鄞一瞬安靜,似有隐忍。
“你說你叫鐘了。”
這句奇怪的話說完,男人漆黑的眼裏突然蹦出危險的光,如狼似豹,如霜似雪。
未等反應究竟發生什麽,我被壓在榻上,腰撞上榻沿,疼得哼出一聲。
司徒鄞的唇随即壓上,遠比剛剛粗暴得多。
眼淚到底不争氣地流下來……早知如此被人折/辱,當初,我又何必進宮?
不想哭聲委增他人興致,沾了狂熱的清桂藥香,覆散危險氣息。腰間緞帶一松,我一個激靈,本能地伸手遮攔,被司徒鄞一把制住手腕。
半昧燭光中,男人剪過我的雙手帶進懷裏,半分不似傳聞中文雅寬厚。
“放開。”眼睛酸得睜不開,亦看不清司徒鄞是怎樣一副表情。
哼,鎮國将軍又怎樣,你妹妹還不是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間——這個人,此刻定是這樣想吧。
從小到大一直将我護在羽翼之下,寵我溺我的哥哥,此時此刻,也護不了我了。
“放手。”我又說一遍,啞不成聲。
司徒鄞不安份的手堪堪止住,近在咫尺的惡劣笑容:“哭什麽,這不是你想的麽?”
我不去看他,不屑看他:“受人侮辱,便是我想的麽?皇上,我當真不想,你我皆知我進宮是為了什麽,何必逼人太甚。
“況且——不是所有人都對皇宮趨之若鹜,當初,我可以說不。”
“當初?呵,你可回不去了。”
我并沒有想要回去。
沉默換來司徒鄞的盛怒,片刻前輕薄過我的大手緊緊鉗住我的肩膀,似要把骨頭生生捏碎。
我不吐聲。
司徒鄞皺眉加力。
我死也不會吐聲。
司徒鄞随即撤手,定定看我。
這才想起,自己衣衫淩亂在他面前,釵松髻墜,狼狽得很。
已然沒有羞恥的感覺,左右此生再不奢望般配良人,一具身子,也無異一副枯骨。
我頗凄涼地一笑:“皇上想做什麽,鐘了不敢違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