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謝虞琛就這麽盯着他面前的人看了許久, 直到周洲端着托盤走進來,“公子,你睡醒了嗎?先喝——”

周洲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人像尊雕塑似的傻站在了原地。

“大人, 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烏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衣擺一撩坐到榻上,目光落在了周洲手裏的托盤, “先喝什麽?”。

“呵呵, 沒什麽,大人。”周洲幹笑了兩聲,此時也摸不清烏菏心裏的想法,挪着步子走到謝虞琛身旁,把托盤上的粥擺到他面前, 然後便不敢再動了。

這麽一陣響動下來, 即使是睡得再死的人都醒了, 更何況謝虞琛只是一時沒回過神來。

收到周洲滿是求救的目光, 謝虞琛頓了頓,坐直身體, 眼神不經意掠過對面的人,“我記得路過黃山的時候,黃州刺史不是送了幾罐高山茶……”

周洲如蒙大赦,忙道:“屬下記得,屬下現在就拿來給公子和大人沏上。”

倉皇離去的背影仿佛生怕慢了一秒, 烏菏的責罵就要說出口。

謝虞琛擡頭看一眼烏菏,又低頭看一眼桌上的粥

生滾魚片粥散發着誘人的熱氣, 看着應該在砂鍋裏炖了有半個時辰之久,一副香軟綿滑的樣子。

謝虞琛原本一點都不覺着餓, 現在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當着人家的面喝粥似乎不太好,可魚片粥放冷後就沒那麽好喝了……謝虞琛難得地陷入了糾結。

“不用管我,你喝你的粥。”烏菏把佩劍摘下來放到一邊,頓了頓道。

謝虞琛“哦”了一聲,終于收回看向對面的目光,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起了粥。

他喝粥的速度不快,慢吞吞地嚼着黏軟的米粒,一邊思考着。

這位的劍不是素來不離身嗎?為什麽現在舍得摘下來了?

而且自己和他似乎也沒什麽需要促膝長談的事情吧?怎麽擺出這幅架勢。

難不成是真想嘗嘗那高山茶的滋味?

思考半晌,謝虞琛還是覺得一個權勢滔天的大巫,不一定是一人之下,但肯定在萬人之上。什麽好東西沒見過,應當不至于惦記那點子茶葉,便頓了頓,主動詢問道:“巫神大人可是有什麽事要與我談?”

對面的人“嗯”了一聲,又沒了聲響。

然後呢?怎麽又不說話了?

謝虞琛心裏急得跺腳,面上卻是分毫不顯。

那碗魚片粥是周洲怕他下午睡醒後會餓,才讓人煮的,本來就只有一小碗。謝虞琛喝完最後一口,慢條斯理地拿起絹帕按了按嘴角,歪頭看向對面。

要談什麽你倒是說啊?

烏菏像是在思考什麽世紀難題,眉頭皺起又松開,許久才尋到一個合适的話題:“東山州水患一事,多虧有你。”

“沒什麽。”謝虞琛擺了擺手,又想起周洲一路上三番五次提起的那些白胡子老頭,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次回京,那些人應該沒什麽好挑刺的了吧?”

“那些人?”烏菏愣了一下,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謝虞琛說的應當是京城裏那幾個和他不對付,隔一段時間就要往皇帝那裏遞一封折子彈劾自己的老頭。

周洲在京城的時候沒少和他們對嗆,想必也給謝虞琛灌輸了不少他們的“豐功偉績”。

謝虞琛提起這事原本的目的是想讓氣氛不那麽尴尬,沒想到烏菏卻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按理來說應該是這樣,不過……”

他回想了一下上一次禮部尚書彈劾自己的緣由,又輕輕搖了搖頭。

謝虞琛側身看向窗外,抿唇忍笑。提起和朝中白胡子老頭的“恩怨情仇”時,這位兇名遠揚的巫神大人,神情就變得格外真摯,也格外不情願。

謝虞琛心想,那位禮部尚書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惱他面前這位後還能活得好好的,也不失為一種本事。

“大人就沒想過把禮部尚書貶離京城,或是……”謝虞琛沒把話說完,他心道,若是按照市井傳聞,這位巫神大人殺人如麻,應當不在乎再多殺一個禮部尚書才是。

烏菏擡眼,謝虞琛趕緊掩下自己眼底的幸災樂禍,配合着做出一副“只是好奇,随便問問”的神态。

對視片刻,烏菏實話實說:“禮部尚書是三朝老臣,曾是先帝太傅。”……履歷比較牛,不太好對付。

“先帝太傅啊……”謝虞琛拉長聲音。從正一品的三師之首,到如今的一抓一大把的三品尚書,這已經降得夠多,不能再降了。

再貶下去怕是能把那老頭給氣死。到時候皇帝還得背上一個不賢德的罪名,着實不太劃算。

“大人辛苦了。”謝虞琛誠心實意地感嘆道。

“……”

烏菏的太陽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可見即使是以狠辣暴虐出名的人,人生裏也會有一座不可戰勝的高山。

“不知謝郎有沒有興趣換個身份?”烏菏突然問道。

謝虞琛“啊?”了一聲,心想這位巫神大人的思緒怎麽這麽跳脫,剛剛不是還在讨論讨人厭的白胡子老頭嗎,怎麽就突然提起我的身份了。

顯然,烏菏并不打算繼續在讨人厭的“高山”身上浪費時間。

他開口道:“我對我手下暗衛的能力還是比較信任的,他們探查了數月,都沒有查到一丁點的消息,想必謝郎的身份,應當不是那麽……”

“清白。”

謝虞琛心道,不是不清白,是根本就沒有。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再隐瞞也沒什麽意思了,索性痛快一點說清楚。便點了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不“清白”。

烏菏撥弄了一下桌上的玉磐,“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我無意一一去探究。”

玉磐上面的玉挂件晃了兩下,謝虞琛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看來烏菏這個樣子是不打算繼續深究下去的了。謝虞琛心想。

“如此便多謝大人,只是……”謝虞琛頓了頓,“不知大人打算給在下換一個什麽樣的身份?”

烏菏緩聲道:“你可知淮陵沈氏?”

淮陵沈氏?

那他可太知道了。

緊挨着江安府,整個長淮最大的世族。前後出過兩位宰相、三位皇後,是名副其實的簪纓世胄、名門望族。

“大人不會是想……”謝虞琛語氣遲疑。

烏菏點了點頭。

這樣真的合适嗎?謝虞琛嘴角抽動。這件事的魔幻程度已經到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的地步,“大人這麽做沈家的人知道嗎?”

“當然。”烏菏一臉“你在問什麽”的表情,“只是認個義子而已。”

只是義子啊。那還好,還以為要真給別人當兒子呢。謝虞琛松了一口氣,要是真收拾收拾包袱給別人當了兒子,他爹不得直接氣活,掀開棺材板罵他“不肖子孫”。

“如果謝郎沒別的問題,我就派人給沈家回個信。”烏菏道。

謝虞琛點了點頭。他倒是沒什麽意見,淮陵沈氏的義子,多少人做夢都想要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烏菏口中的回信該怎麽寫。總不能在信裏寫:

【通知:從今天起,你們沈家就多了一個義子。】

【此人姓謝,年齡不詳,身份未知,會做什麽也不清楚。】

……

周洲說是去沏茶,結果人跑了個沒影。謝虞琛覺得屋裏有些悶,便起身去支窗戶。

他住着的地方,院外面有幾棵桂花樹,現在又恰好到了開花的季節,深深淺淺地開了許多。

明明是只有米粒大的金黃色小花,香氣卻比任何一種花香都馥郁濃重,飄得哪哪都是,謝虞琛的屋裏也不例外。

深吸了一口帶着桂花香的空氣,謝虞琛有些感嘆:“也不知道羅西府這邊有沒有什麽桂花制成的吃食。”

謝虞琛說這話的時候半眯着眼睛,帶着些懷念的神情,語氣慵懶惬意,像是只在太陽底下曬飽了太陽的貓。

烏菏素來對那些甜滋滋的味道是沒什麽興趣的,此時卻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除了桂花糖糕,桂花還能做成別的吃食嗎?”

“當然可以,能做的多了去了。”謝虞琛語氣輕快。他之前在船上的時候就發現,這位巫神大人在吃食上面好像格外“空白”。

吃乃人生頭等大事、樂事,這位大巫從前也不知道缺了多少。

想到這兒,謝虞琛看向烏菏的眼神裏就帶上了幾分憐憫。

身居高位又怎樣,竟然連個桂花赤豆圓子都吃不到,多可憐啊。他忍不住嘆氣。

烏菏也不明白,自己不過問了一句桂花能做成什麽吃食,對方看他的眼神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疑惑地挑了挑眉。

“桂花赤豆圓子,大人吃過嗎?”謝虞琛問道。

不出意外的,烏菏搖了搖頭。

謝虞琛又在心裏嘆了口氣,詳細講了一遍赤豆元宵的做法和味道。

謝虞琛第一次吃桂花赤豆圓子是在拍戲的時候。劇組酒店旁邊有一家開了許多年的老字號,賣像赤豆元宵、香幹、燒賣、鹵菜一類的小吃。

味道很好,劇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都很愛吃,謝虞琛也被帶着去過幾次。

當時他身邊的助理還有些擔心他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去店裏,會不會被人認出來。

無奈赤豆元宵這種東西一定要趁熱吃,拍戲的時間又恰好趕在一年裏最冷的那段日子裏。

搞得謝虞琛每次和劇組裏的人一起去那家店,就都要聽助理憂心忡忡地念叨好久。但是沒關系,桂花赤豆圓子的美味足夠抵消被唠叨的痛苦。

後來那部戲拍完,謝虞琛也就沒再去過那家店了。不過他倒是專門和人學了赤豆元宵的做法,天氣冷的時候就在家給自己做,味道也能和店裏的有七八分像。

唯一稱得上煩惱的,大概是桂花加蜜糖,加紅豆,再加糯米圓子的組合,是十足的熱量炸彈,謝虞琛這種常年要保持身材的人,吃一回就要在樓下的健身房裏多泡兩個小時。

好在他現在沒有了這方面的限制,所以可以想吃幾頓就吃幾頓。

……

“紅豆提前泡好,加水煮至開花後撈出一部分。剩下的繼續用小火煮到綿軟,輕輕一撚就變成沙狀的程度,然後加入桂花蜜糖,熬煮至濃稠。”

“糯米需要先磨成粉,然後再加溫水和成面團,搓成大小适中的糯米團子。”

“最後把軟爛的紅豆,糯米圓子,還有曬幹的桂花一同煮到紅豆沙裏,一碗赤豆圓子就做好了,味道絲軟香甜,很好吃。”

謝虞琛不急不緩地講着,聲音讓人想到天邊柔軟的雲,一地厚厚的金色落葉,或是太陽烘烤過後柔軟的毯子。

莫名地,烏菏好像也被這個聲音帶到了他話裏描述的世界——

冬日裏難得的晴天,陽光透進房間,暈出一團團柔和的光暈。桌上一碗帶着桂花甜香的赤豆圓子正冒着熱氣。

冬天大家都沒什麽事做,裹着厚厚的毯子圍坐在火爐前,一邊吃着甜湯,一邊聽旁人胡天海地地閑談。

沒有朝堂裏你來我往的勾心鬥角,也不必擔心一下沒注意就會踏進敵人的圈套和陰謀裏。

一個沒有紛亂、災禍、饑餓和□□的世界,只有一碗又一碗暖呼呼甜滋滋的赤豆圓子。

誰能不心生向往呢?

……

“我記得江安府也有桂花樹,也不知道等我到時桂花還有沒有了。”謝虞琛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恢複了自己的身份,不必在假裝巫神大人,謝虞琛便可以回他的蓬柳村去了。

嚴格意義上說,蓬柳村也不算他的家。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謝虞琛是沒有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的。

但他想着,許大郎的喜酒他還沒來得及喝,放去村人家養的豬也錯過了出欄的時間……如果就此離開,還是有許多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