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桂花的花期在一衆花裏算是比較長的, 有的地方氣候适宜,甚至能開到一兩個月之久。

謝虞琛算不準江安府的桂花花期能不能撐到他回去,索性選了個大晴天, 問雜役要了一個筐子自己動手去院外摘點。

曬幹之後的桂花放好幾個月都沒問題, 到時候帶回去, 就不怕冬天做甜湯時沒有食材可以用了。

謝虞琛站在桂花樹底下,左臂挎竹籃, 雙手拿剪刀, 正咔嚓咔嚓比劃着該從哪裏下手。方和志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月白色的的衣袖挽起,露出纖纖皓腕,如霜如雪。手裏拿着的卻是把仆役修建花枝用的漆黑大剪。二者格格不入的程度宛如林黛玉倒拔垂楊柳,薛寶釵拳打鎮關西。

方和志嘴角抽搐, 神情複雜地走上前, 看看桂樹, 又看看謝虞琛, 忍不住問道:“公子這是在做什麽?”

“收桂花啊。”謝虞琛頭也不回地答道。

他沒怎麽關注方和志的異常,滿腦子想得都是要把整個花枝都剪下來, 還是只摘花朵。

至于這個行為本身和自己的氣質是不是相符,尚且不在謝虞琛在意的範圍之內。

原來是收集桂花啊。方和志點了點頭。羅西府也有年輕的郎君娘子喜歡收集桂花,曬幹後放在香囊裏,系在床榻間或是贈予心上人。

想到這兒,方和志忍不住道:“我記得城西有一片桂花林, 每年桂花開的時候,許多郎君娘子都去愛相約去那兒一起摘桂花。”……順便賞個小景, 增進一下感情這樣。

謝虞琛完全沒有注意到方和志話中“相約”、“一起”之類的字眼,轉身放下花剪, 饒有興致地問道:“是那裏的桂花品質更好嗎?”

“……應該吧。”方和志撓了撓頭,不确定地說。他一把年紀的,又不好去參加小年輕的活動,哪裏知道那邊桂花的好壞。

不過看城中那麽多年輕人喜歡,想必也是不錯的吧?

“多謝大人相告。”謝虞琛樂呵呵地收了花剪,準備過兩天到方和志說的那個地方再摘。

用來煮甜湯的桂花當然是越馥郁越好,這樣才能保證曬幹之後有足夠的香氣。

方和志作為一州刺史,對當地的風土地貌肯定比他這個初來乍到的要了解的多。既然他都說了那裏的桂花品質最好,那定然不會有錯。

帶着對方和志的滿腔信任,謝虞琛又挎着竹籃回了院子。

還沒進門,就碰見了牽着馬的周洲。周洲那日借着去泡茶的名頭逃掉一劫。結果還沒來得及慶幸,第二天就因為墨磨得不均勻被烏菏罰去洗一整個馬廄的馬。

能跟在烏菏身邊的那都是最強健的戰馬。一個個都膘肥體壯,尥一下蹶子就能把人給踢個半身不遂。周洲這幾天可沒少吃苦,整個人看着都憔悴了不少。

“公子你去摘桂花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啊?”聽完謝虞琛的計劃,周洲眼巴巴地問道。

他真的不想再被馬噴口水、尥蹶子了!

“你們大人同意嗎?”謝虞琛想了想道。

他多帶一個人出門倒是沒問題,周洲還能幫他拎拎東西,幹個活什麽的,問題是烏菏那邊同不同意。

“當然沒問題。”周洲趕緊保證。他們大人對謝郎的态度別人知不知道暫且不提,他周洲可是清楚得很。

在他們大人這兒,謝郎有着獨一份的寬容和優待,他們大人一手扶持起來的小皇帝沒有,最尊敬的老師也沒有。

“只要說是為了公子做事,我們大人一定不會阻止的。”周洲信誓旦旦地保證。

“那行吧。”謝虞琛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周洲的這麽自信的來源是什麽,但看他語氣這麽堅定,謝虞琛還是勉強信下,囑咐道:“到時候你記得拿個大點的籃子裝桂花。”

“屬下明白。”

等到出發那天,謝虞琛特意換了件方便行動的窄袖圓領袍。有小厮來報說馬車已經備好了,謝虞琛應了一聲,出門卻看到馬車旁還站着一人。

“見過巫神大人。”謝虞琛擡手行了個禮,低頭的時候順便掃視了烏菏身後,心裏疑惑:周洲說好的要來呢?怎麽不見他蹤影。

像是猜到謝虞琛心裏想法,烏菏道:“周洲有事來不了,我陪你去摘桂花。”

謝虞琛“哦”了一身,側身給烏菏讓開位置,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馬車。

直到馬車駛出了半裏地,謝虞琛都沒想明白烏菏這是唱的哪一出。

周洲要跟他去摘花,純粹是因為不想洗馬,外加能給謝虞琛幫忙打個下手。但烏菏堂堂一個大巫,雖然還沒到日理萬機的地步,但就謝虞琛這幾天的觀察來看,也不像是有多閑的樣子,怎麽也要來湊這個熱鬧。

難不成是特喜歡桂花?

也沒看出來啊。謝虞琛捧着茶杯,假意在看窗外的風景,實際上一直在心裏琢磨着這件事。

正準備出聲打聽一下這位巫神大人的愛好裏是不是真有喜愛桂花這一項,車轱辘卻碾過恰巧半塊碎石。

馬車咯噔一颠,謝虞琛就因為想得太入神沒反應過來,整個人踉踉跄跄地往前撲了一下。

攬住他的是一柄橫着的劍。劍鞘漆黑,刻着繁雜的暗紋,襯得握着劍的那只手愈發蒼白,帶着掩蓋不住的淩厲肅殺之氣,莫名很勾人。

謝虞琛十分艱難地把目光從烏菏的手上挪開。剛剛颠簸得那一下倒是沒吓到他,反而是對方用劍柄攔的那一下更讓他印象深刻。

欠身坐回位置上,謝虞琛認真向烏菏道了聲謝。

“無事。”烏菏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沒再把劍扣回自己腰間,而是直接扔到了桌上。

随意的姿态讓人覺得它好像不是烏菏從不離身的佩劍,而是什麽路邊随意采來的野花野草。

只可惜熟悉這柄劍的人沒一個在場,譬如周洲。不然肯定會懷疑他們大人是不是被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給奪舍了。

遺憾的是車裏只有謝虞琛和烏菏兩個人,一個面無表情地倚着扶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另一個則正饒有興趣地研究劍鞘的材質。注定這個足以讓人驚訝得眼睛都瞪圓的場景不能被人所知。

……

“我聽周洲說,你想要摘桂花?”烏菏突然問道。

謝虞琛的目光從桌上的劍挪開,點了點頭道:“對,我聽方和志說,這邊的桂花品質很好。”

他見烏菏似乎饒有興致,便多說了幾句,譬如擔心自己回江安府太晚,市面上又沒有合适的幹桂花,所以才打算先摘一點帶回去。還有要釀桂花酒、煮桂花赤豆圓子雲雲。

“你還會釀桂花酒?”烏菏插了一句嘴。

“當然。”謝虞琛點頭,他前世沒少鼓搗這些東西,自然也試着釀過桂花酒。不得不說,味道還不錯。

想起桂花酒的味道,謝虞琛的心情又愉快了幾分,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屋裏見到烏菏,和他提起桂花赤豆圓子時的情形。

“大人若是感興趣,等到桂花酒釀好之後,可以來蓬柳村。除了我之前說過的桂花赤豆圓子之外,還有許多新鮮菜式,都很好吃。”

謝虞琛擡頭看向烏菏。說實話,雖然他邀請了對方,但其實并沒有抱着烏菏會答應自己的念頭。畢竟烏菏怎麽看都不像是會為了一個關系算不上好的人,和一頓平平無奇的家常菜而專門去往某個地方的。

但令謝虞琛意外的是,他的邀請說出口後,烏菏只愣了一瞬,沒怎麽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好。”

“大人你若是沒興趣也沒關系,我……,啊你說什麽?”

“我說好。”烏菏直直地看向謝虞琛,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等桂花酒釀好之後,他就來蓬柳村。

像是怕謝虞琛不相信似的,烏菏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回京之後會寄信給你。”

“……那好,我等着大人,歡迎大人來……蓬柳村。”謝虞琛一句話頓了三回,足以見其內心的複雜。

方和志說的那片桂樹林離羅西府并不遠,出城門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

謝虞琛四下環視了一圈,方和志還真沒說錯,這兒确實熱鬧。路旁每隔幾十步就支起一間茶棚,裏面的人還都不少。

烏菏後他一步跳下馬車,謝虞琛扭頭看過去,問:“大人可知道桂花林的方向?”

烏菏撩起眼皮沒答話。反倒是一路上悶聲駕車的車夫趕緊朝着茶棚跑去,片刻後便帶回了消息。

“回大人,沿着這條小路上去,半山腰處有座涼亭,過了涼亭便是。”車夫指着茶棚旁邊一條窄路說道。

“行,你下去吧。”

烏菏正準備揮退車夫,謝虞琛的聲音就插了進來,“還是讓他跟着我們吧。”

“為何?”

謝虞琛沒回答,轉身從馬車裏拿出兩個碩大的竹籃。

為了能多摘點桂花,他特意讓周洲準備了兩個比普通竹籃大一圈的籃子。原本打算他自己拎一個,再讓周洲拎一個。沒想到周洲沒來,來的卻是這位金尊玉貴的大巫。

“要不然大人親自挎着它也行。”謝虞琛說完,還不忘把手裏的籃子往烏菏身前遞了遞。

“……”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半晌。

片刻後,烏菏看向車夫:“去拿籃子。”

通往桂花林的小道上,烏菏和謝虞琛兩人并行走着。身後跟着僞裝成車夫的內衛。兩只胳膊因為各挎了一只竹籃而不得不舉在半空,看起來凄慘中略帶着一點喜感。

桂花樹并不高,矮矮的一株上枝葉繁密,桂花就藏在寬厚的樹葉之間,若是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謝虞琛前世的院子裏就種了一棵桂花樹。這種樹不能種太多,若是一連種上一排,香氣就太濃郁了。

“飄香十裏”這個詞聽起來好像不錯,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濃郁厚重的香氣如有實質,撲面而來的時候仿佛壯漢迎面給了你一拳,直撞得人目眩頭昏,恨不得當場失去嗅覺。

因此,在來摘桂花之前,謝虞琛就做好了被濃得發暈的桂花香糊一臉的準備。結果直到走過九曲十八彎的小徑,又繞過游人如織的涼亭,他都沒聞到半點桂花香。

扶着一旁的樹幹站定,謝虞琛喘了口氣,忍不住問道:“還沒到桂花林嗎?”

“前面就是。”烏菏看了謝虞琛一眼,從袖裏取出一方素色的手帕遞給他。

“很近了嗎?不應該啊。”謝虞琛其實沒出什麽汗,但為表禮貌,還是接過帕子在後頸和額頭處按了按。

“為什麽?”烏菏瞥了一眼前方,确定那片桂花林就在前面,離他們不過百步距離。

之前烏菏在吃食上一問三不知的情形謝虞琛還歷歷在目,他便從他們住處外的那幾株桂花樹開始解釋。

他們院子外面不過十幾棵桂花樹,隔着一條街的人就都能聞到散發出的香氣。這兒一整片樹林,數量絕對不止百棵,若是離得這麽近,不可能聞不到桂花香。

“沒問題的。”烏菏難得露出了一抹笑。

見謝虞琛一臉疑惑地看過來,他指了指前面桂樹林的方向,“這兒種的是丹桂,一般是橙紅色,花朵更大,顏色更豔。”又看了一眼他們來時的方向,“我們住處旁邊種的是金桂,才是你說的那種十裏飄香的樹種。”

謝虞琛的表情由疑惑轉為震驚,又轉為不敢置信,簡直堪稱川劇變臉。烏菏掩唇輕咳一聲,又道:“你若是不信,可以過去看看。”

“不去了,我信。”謝虞琛擺了擺手,站在原地沒動。離着這麽近還聞不到桂花香就足以證明一切。

他記得丹桂确實沒那麽香,人們拿來食用的也都是金桂而不是丹桂。也就是說,他這一趟完全是白跑了,還吭哧吭哧走了那麽遠的山路。

都怪方和志,身為羅西府的父母官、一州刺史,竟然連金桂和丹桂都分不清!

謝虞琛的眉毛和眼睛都跟着耷拉下來,可憐中又帶着一點好笑。烏菏輕笑了幾聲,引得謝虞琛的眼神更加幽怨,他這才寬慰道:“這邊風景不錯,左右來都來了,散散心也好。”

“來都來了”堪稱讓人寬容的最佳理由,不論是放在現代還是過去都一樣好用。謝虞琛想了想,覺得烏菏說得也有道理,來都來了,不到處轉轉豈不是更虧。

只可惜在上山的小路上消耗了太多體力,這個時候謝虞琛已經有些累了。選了一處沒什麽人,風景也不錯的地方,烏菏便道:“先休息一陣,順便吃點東西吧。”

“也行。”謝虞琛便找了一處樹蔭坐下,姿态非常随意且不拘小節。

相比之下,烏菏就顯得矜持多了,側身倚着一棵不知名的樹幹,連吃東西的姿态都端莊到不行。

謝虞琛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繼續沒個正型地坐着。好在烏菏并沒有“食不言”的習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還沒說幾句,謝虞琛就忍不住向烏菏講起了自己被方和志忽悠過來的事情。

“估計方和志也不知道你摘桂花是為了曬幹後煮甜湯。”烏菏笑了笑,替正在衙門辦公的方和志解釋了一句。

“确實有許多百姓來這兒采摘桂花,不過不是為了吃。”他道。

“那是為了什麽?”謝虞琛有些不理解,丹桂的香氣那麽淡,摘下來還能做什麽?

“大概是送心上人。”烏菏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記得這裏應該是有這種的習俗。”

聽到這個解釋,謝虞琛先是愣了一下,又想起什麽來似的,不可思議地問:“所以方和志以為我摘桂花是為了送人?”

還是心上人?

“大概是。”烏菏點頭,又向山下的方向擡了擡下巴,“你沒看到來這兒的都是年輕的男女嗎?”

謝虞琛回憶了一下自己一路走來見到的游人,好像還真是以年輕人為主。甚至多是姿态親昵的一男一女。

想到這兒,謝虞琛哽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問烏菏:“那周洲知道這件事嗎?”

雖然周洲的目的是逃避洗馬的懲罰,而謝虞琛想的是能多個幹活的苦力。但一想到自己差點就和對方結伴來了這種寓意不明的地方,謝虞琛眼底的複雜之色就久久難消。

“應該不知道。”烏菏的語氣還是比較肯定的。聞言,謝虞琛稍微松了一口氣。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餘光就瞥到倚在樹幹上的烏菏。他突然意識到,好像現在也沒有好到哪去?

只不過事情的另一個主角從一無所知的周洲變成了見多識廣的烏菏而已。

不對,烏菏既然知道這個習俗,怎麽還要和他一起過來?謝虞琛看了對面一眼,主動問道:“那大人可要摘一點桂花回去?”

烏菏拂掉肩上的一片落葉,想了想道:“……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