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第46章

一大串話說完, 趙別英有些喘不上氣,女使給她輕拍後背,順了好一會兒氣。

崔南栀一直不說話, 趙別英不安地望向她,猜想是不是生氣了。

趙別英是有些後怕的,她剛剛情緒一上頭就說了許多。平時在家裏, 女使不認字,只知道趙娘子心情不好,她沒法和女使訴苦, 無疑是對牛彈琴。而家裏人又不把她這些話當真,還道是她看書看太多了整日胡思亂想,建功立業這種事交給父兄們來就行, 她身體孱弱,不如在家好好養着, 和族中女眷一起插花品茗, 悠閑自在。

她那段話讓崔南栀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尤其是最後那句,不管從誰嘴裏說出來都很不同凡響。

“國本這種事,陛下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崔南栀誠懇地說道,“趙娘子以後還是不要在外人面前再提起了。”

“是我出言無狀了。”趙別英拭了拭唇角, “不過……崔娘子是真的不生氣嗎?”

“什麽?”

“我方才說的那些話。”

實話實說, 儀王妃挑人的眼光真不錯, 但趙別英的性子,要是真的當上太子妃,也未必會聽儀王妃的話, 到時候東宮就是另一種雞飛狗跳。

見她是真的不生氣,趙別英松懈許多:“崔娘子有什麽心願嗎?”

崔南栀想了想道沒有。

其實是有的, 她想回宣州,但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開口,太後說要封她做郡主的事也不知道有沒有後續,提了一嘴後面就沒了聲兒,但願只是太後一時異想天t開。

她們聊起別的,崔南栀才知道趙別英是偷偷從申國公府裏溜出來的,上回也是,趁着父兄都不在家出來吃一吃外面的點心,就遇上崔南栀和安文茂。

趙別英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免得家裏人起疑心。

崔南栀回到鄭家,也不過是午後。

芳丹一向喜歡把屋子收拾幹淨,今日卻反常地堆放了許多東西。

“這些是陳夫人讓人送來的。”芳丹說,“過些日子用。”

她講得隐晦,崔南栀微微一怔,反應過來,再過小半個月是她阿耶的忌辰。

去年她特地等日子過去,随鄭菀一同燒完香才準備啓程去長安。

又到了崔積繁的忌辰,意味着她來長安快一年了。

芳丹道:“身在長安,也得朝着宣州的方向拜一拜才好。”

崔南栀乖巧應下。芳丹不像鄭菀,空有知識卻不太懂實踐,她阿耶那段時間的事宜幾乎都是芳丹幫忙操持的,崔南栀只陪着鄭菀聊天。崔南栀記事起就一直是芳丹在照顧衣食起居,跟着她家裏人到宣州住下,她家隔壁不遠處有另一座小小的院子,就住着芳丹的女兒,和崔南栀一起長大。

她忽然問起以前的事,芳丹愣了下。

對芳丹而言,隔了十幾年,不刻意提起都想不起來了:“娘子問這個做什麽?”她想了想才道,“那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我丈夫早亡,帶着個女兒也沒主家願意雇我,只好去賣身契,碰巧遇到了夫人。夫人心善,沒有要我的身契。後來夫人生下小娘子,我生養過有經驗,就讓我來照顧娘子了。”

崔積繁和鄭菀對她有恩,芳丹才會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崔南栀,毫不猶豫地帶女兒去宣州,十多年後又陪着崔南栀來長安。

聽芳丹回憶以前的事還是很有意思的,許多事崔南栀都沒什麽印象了,在芳丹的描述裏,又隐隐約約浮現出當年的畫面。

午後日光晴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屋內暗香盈動。

崔南栀不禁困意上湧,輕輕打了個呵欠,鴉睫顫了顫,慢慢合上眼。

自家小娘子睡得香甜,呼吸勻緩,芳丹也停下手裏的活兒,蹑手蹑腳帶上房門。

或許是剛聊過小時候的事,崔南栀墜入夢境,在霧氣彌散後看到的是宣州的家。

不遠處有個小女孩搖頭晃腦,嘴裏還在念着什麽。

崔南栀認出那是八歲的她,念得就是《開蒙要訓》,那會兒她看到鄰居家的男孩子去讀書,也吵着要去,崔積繁只好先給她買了《開蒙要訓》先背起來。她已經認識了一些字,自己念着也沒有太難,于是那段時間整天就拿着書學着夫子的模樣在念誦。

小小女郎聲音突然停下,卡在某個不認識的字上。

她竭力回憶,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便決定去問阿耶。

崔積繁每日都要喝藥,每到某個時段,崔宅就飄着一股草藥的苦澀香氣。

越接近崔積繁的屋子,那股藥味就越濃郁。

她跑到阿耶的屋子門口,門卻是閉着的。

為了散去藥味兒,崔積繁的屋子門很少關着。

崔南栀喊了聲“阿耶”,無人應她。

但這是她自己家,繞一繞也無妨。

那日的反常只是因為,崔宅來了位貴客。

年輕的天子南下,路過宣州,想起曾經的救命恩人如今正居住在此,特意登門拜訪。

小小女郎細弱的聲音還是傳入天子耳中。

“方才那是崔尚書的千金?”

“是。”提起掌上明珠,崔積繁頓時溫柔許多,“小女不知陛下登門,言行散漫了些。”

天子不甚在意。

崔南栀找過去,連一兩個仆婦随從的身影都看不到。

她聽到阿耶的聲音,趕緊加快腳步,但還有另一道陌生的男聲,又令人惴惴不安。

崔南栀終于到達目的地,阿耶正在與那個陌生男人說話。

她甚少見到阿耶穿得如此正式,表情也比平日裏嚴肅。

躲在博古架後,崔南栀透過空隙偷偷觀察那個男人。

他很年輕,也很有禮貌,阿耶說什麽他都會含笑回應。從他倆的神情動作來看,阿耶好像和他挺熟悉的。如果是阿耶的朋友,應該會來家裏拜訪過才對啊,她怎麽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呢?

崔南栀還想看得再仔細點,手扒着博古架,袖子裏的書“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那男人立即朝她的方向看來。

一雙葡萄似的眼睛眨動着,博古架後慢慢出現一張圓圓的臉,小女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們。

崔積繁蹙眉:“你怎麽來了?”他面露歉意,“陛下……”

年輕的天子擡手示意他不必怪罪女兒,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位貿然闖入他們對話的小女郎,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才能與她平視。

這下崔南栀看清了男人的臉,他眉眼比尋常人更深邃些,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眼眸溫和淡然。

她還不知道這是他身上尚存稀薄的胡人血脈的特征,只覺得他長得和周圍人不太一樣,但非常好看,是她長這麽大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天子拾起地上的書,念出封面上的字:“《開蒙要訓》?是你在讀的書?”

崔南栀點點頭。

“你是來找你阿耶的?”

崔南栀又點點頭:“你也是來找我阿耶的嗎?”

天子将書遞還給她:“是。不過我和你阿耶的事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崔南栀怯生生問道:“那是我可以找阿耶說話的意思嗎?”

他本想答應,但小女郎的反應實在太有趣。

天子複問道:“你找你阿耶是什麽事?”

崔南栀嘩啦啦地翻開書,停在某一頁,指着上面的字道:“我不認識字。”

崔積繁看了眼緊閉的門,無奈地搖頭,沒想到女兒從另一邊找來了。

為了防止驚擾聖駕,有過多的不确定因素,崔積繁給負責灑掃院落的仆人們都放了假。

早知道還是應該安排個人守着,能攔住在家裏四處亂跑的崔南栀。

他正在想着,天子卻抱起他女兒坐回身側。

崔南栀不知道他的身份,見他講話溫溫柔柔的,還耐心地教她拆解不認識的字,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頓時心生好感。

“叔叔——”小女郎甜甜地喚他,頰邊梨渦凹現,“你是阿耶的朋友嗎?”

叔叔?

對天子來說是個極其陌生的稱呼。

以至于三年後李睢被立為太子,稱呼他“皇叔”,天子已經忘了與這位小女郎具體聊了些什麽,但在聽到這個稱呼時,他還是生出一絲微妙的感覺。

天子答道:“算是吧。”

“南栀,不能這麽胡鬧。”崔積繁拼命給她使眼色。

崔南栀戀戀不舍地從他腿上下來,回到崔積繁身邊。

“臣教養無方,讓陛下看笑話了。”崔積繁摸摸她的臉,還是舍不得對女兒說重話,“阿耶要商量事呢,等結束了再與你一塊兒看書,你先自己玩,要是餓了就讓芳丹帶你去買點心吃。”

崔南栀乖巧答應:“要給阿耶也買點嗎?”

“阿耶不用。”崔積繁道,“記得給你阿娘帶一份就行了。”

門被重新掩上,天子的目光從門上收回:“朕似乎明白了,為何崔尚書會放棄仕途,執意要帶妻女來此。”

聞言,崔積繁笑了笑:“臣以為熬不過去的,那會兒也不想別的了,就想着菀娘和女兒該怎麽辦。還好禦醫們妙手回春,老天爺又眷顧,才撿回一條命。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剩下的時間不如多陪陪她們。”

他說道:“之前陛下詢問臣,有什麽想要的,臣當時只想着高官厚祿對臣無用,金銀珠寶賞過許多,家裏也不缺了。現在倒是明白了,若是陛下這話還有效力,就在日後,替臣多多照拂菀娘和南栀吧。”

天子沉默良久,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