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菜過五味。夜月漸胧,正主仍未露面。

別說求親之人, 便連我這個看熱鬧的也有些坐不住。然而大家縱在再多不滿,也不敢發洩出來,連放個酒杯都愈發輕飄,生怕哪下性急被秋娘發覺,給自己減了分數。

唯獨胥筠巋然不動, 目光愈發銳利清明。

突然一聲驚呼!

然後是兩聲、三聲, 衆多聲音混在一起。

一切絲竹之聲都消散了, 唯餘人聲鼎沸。

一條七彩練縧宛如天虹, 自三樓欄杆垂下。紗緞飄動中,一人亭亭立于軒臺中央。

只見秋娘青絲白裳, 流仙裙裾直沒腳底。微風吹動, 女子白如玉美如菱的腳趾從裙中露出, 讓人頓生憐惜。

好一個千呼萬喚始出來啊。我嘆了口氣。

所有的男人都看直雙眼, 所以的呼吸都為之停頓,連不屑一顧的趙大哥和嘻嘻哈哈的方唐, 也同時凝住了視線。

我又嘆了口氣。

旁邊也有人嘆了口氣。

對上嘆氣人的眼睛, 胥筠面色若常,絲毫不為絕色所動。雖是不出意料, 我也不由暗暗納罕。

套用三哥的話,但凡是個男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都不會不拜倒在秋娘裙下的。

胥筠似是知我所想, 略靠近了些,低低道:“在下還不想把前程折在這裏。”

我抿唇一笑,知他是故意逗我。

音酥入骨的話音回蕩軒館:“今日奴家生辰,承蒙各位恩主老爺不棄,舟車勞頓而來,奴不勝感激,在此先行拜謝。”

說罷,軟暖的身段深深一拜,換得無數人一聲憐佑。

整晚忙前忙後的守門大漢上得臺來,一句廢話不說,徑入主題:“各位可以展示珍珠了,只要秋姑娘點頭認可,這便當作聘禮,秋姑娘便願跟得入門。請吧。”

我一心以為今晚比拼珍珠的環節會掀起一層高潮,未料到臨了卻悄默無聲。

虧得這群男兒肯為了這一天傾家蕩産地去豪賭,此刻卻一個個如臨大敵,誰也不肯先把懷中物露出來,仿佛一旦争先就吃了大虧。

如此一來,孑然立于臺上的秋娘看來便很尴尬。

“一群沒用的東西!”隐隐聽得咒罵,我越過幾張桌子看去,三哥皺着眉打算起身。

便在此刻,角落裏又傳出一個聲音:“如此,我少不得抛磚引玉了。”

三哥不由一愣。

一直隐身于屏風之後的撫琴人,緩步走了出來。

他瘦削的身上一件粗織衣袍,雙手隐在長袖中,利落的眉,漠然的眼。

撫琴人拾階上了軒臺,底下人這才反應過來,不滿地哄了幾聲。

撫琴人目不斜視,面無表情,直直走到秋娘面前站定。

秋娘也似蹙了眉,面紗下檀唇微動,嗫嚅一個名字。

“她說什麽?”我問胥筠。

胥筠微笑,“在下尚沒有那麽好的耳力,不過一場好戲是不會錯了。”

只見撫琴人緩緩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展開,是十八顆豆粒大小的珍珠。

不,不是珍珠——殷紅的顏色鋪了撫琴人滿掌,臺下看得真切,那分明是用紅豆磨成的滾圓珠粒,宛如一滴滴妖冶的血珠。

大家緘默了。

突然,不知誰爆出一串長笑,譏諷道:“這算什麽珍珠?”

随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嘲笑謾罵聲。

撫琴人在沸議的中心不為所動,只用一雙漠然的眸子直愣愣看着秋娘。那雙眸子裏沒有一分欲望,靜得如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秋娘回視他,眼中無雪,只是一片空白。

“諸位,請稍安勿躁!”守門人低喝。

人群不情願地靜下來,秋娘擡起水眸,柔聲問:“是何用意?”

撫琴人搖搖頭,頓了半晌道:“沒有。只是姑娘今日過生辰,我……替姑娘高興。”

“請坐。老扇,煩勞倒酒。”秋娘随手一揮,白鶴梳翎般優雅。

撫琴人亦無多言,在軒臺左側的獨幾上坐下,叫做老扇的守門漢子親自為他斟了杯酒。

撫琴人一飲而盡。

我再次忍不住低問:“這是什麽情況?招婿了?”

胥筠略無奈地忖起眉心,“姑娘真個性急,慢慢看,好戲還在後頭。”

許是被撫琴人的待遇鼓舞,衆人開始争搶着捧出自己視若珍寶的賀禮——

“秋姑娘,請看我的珍珠!”

“秋姑娘,看我的!”

一連十幾人獻寶,秋娘只是淡淡看着,并未說話,也不作任何動作。吃了閉門羹的人都有些洩氣,老扇在一旁安撫。

說來也怪,這等事不用女孩兒從中斡旋,卻由一個憨粗的漢子操勞。而一個時辰前還流連在廳臺間的姑娘們,此刻集體不見人影。

“黑珍珠,十八顆。”突如其來的六個字,震住騷動的場面。我心中一激,三哥出手了!

十八顆光可鑒人的黑珍珠被不甚講究地穿成一串,由楚三派一根手指懶洋洋地挑着。他所立的位置在門邊,所有人齊齊扭頭看他。

秋娘仍是不動聲色,連眼皮也沒擡一下。

楚三派也不沮喪,淡笑着嘆了一聲:“在下……也并不敢有什麽想法,只是同那位兄臺一樣,祝姑娘生辰快樂罷了。”

“楚公子不必多言。如不嫌棄,請上來,奴親自敬一杯酒,聊表謝意。”

一番話無甚感情,卻再次在人群中炸開了鍋。楚三派面上亦無喜色,不過看他健步如飛的步法,想必心裏早是樂開了花。

“且慢!”

三哥的腳尖剛沾上臺階,突聽一聲大喝,三哥淩空一躍,“當、當”幾聲,一排鐵蒺藜如蒼鷹的利喙,咬在木板之上。

我察覺到胥筠眼中精光暴漲,右手緩緩移向腰間。轉頭,不知何時不見了趙丹青。

人群騷動,老扇厲喝:“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這裏亮家夥!”

“哼,讓小爺找出來,好好地敬佩一番!”楚三派愠怒地揉揉鼻子,徑直奔往一個方向。

誰知發暗器的那人無心躲藏,自己站了出來,乃是一個膀壯腰粗的大漢,昂首道:

“在下并無冒犯姑娘之意,也萬萬不敢!只是姑娘還未看我的珠子,便與他人斟酒,是否有些不公道啊?”

話音剛落,楚三派的拳夾風而至,口中大罵:“兔崽子,講個屁的公道!”

大漢急擰腰身,回拳相抵,竟将楚三派震退幾分。

我眯了眼,此人不但發得一手精準暗器,腳下和手上功夫俱是不弱。

抽空瞄向胥筠,見他一心關注戰局,雖有幾句疑問,也沒法子問出口。

秋娘卻緩緩道:“慢來。”

侬軟入骨的一聲,令雙方同時停手,臉上卻俱是不服。

秋娘的白衣翩跹,“公子既如此說,請吧。”

壯漢得意地笑了一聲,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串圓若露珠、亮若皎月的珍珠。

十八顆白珍珠,宛從一個模子中刻出來,奪盡方圓目色。

如果說楚三派的黑珍珠是少女多情的明眸,那麽壯漢的白珍珠便是少女潔白的柔荑、軟憐的耳垂、聳立的雙峰、渾圓的翹臀……是男人所夢想的一切!

我的呼吸靜止了。

一塊石頭落地了。

只等着這一刻的方唐眼利若星,大喝一聲,“着!”

場面頓變。

楚三派反應最快,先打再說!那大漢正美滋滋的,此時反應不及,硬生生挨了楚三派一巴掌;胥筠如風過境,挑劍一指,大漢恍然大悟,一個後空翻踢偏劍尖,趁隙吹一聲口哨。

哨聲落處,十幾個隐匿在人群中的男人拍案而起,不知從哪裏抽出刀來,迅速結成一線。

我坐在原地,靜靜看着外強中幹的纨绔子弟屁滾尿流地往出跑,雙手因興奮而微抖。

有備而來,如此甚好。之前還擔心若拿出“二十四橋明月夜”的只是個稀裏糊塗的買家人,未必查得出元兇是誰。可一個無辜的人不會莽撞還手,不會結盟而來,更不會身藏兵刃。

岱國的珍珠在這裏,秋娘,你脫不脫得了幹系?

轉眼望去,不食人煙的女子靜靜立在臺上,眉宇間沒有驚慌與恐懼,好像臺下的亂局全無波及到她。

更奇的是,那個撫琴人同樣靜靜坐着,自己斟酒,自己滿飲。依舊是兩道利落的眉,一雙冷漠的眼。

趙丹青率人趕來,兩道虎眉威風凜凜,将軒臺圍了個密不透風。

正當他打算上去拿人,楚三派輕飄飄落在軒臺之上,擋住了秋娘。

似有一個瞬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即傲然向趙丹青道:“今日我楚三在這,就是鎮遠大将軍的兵馬親自來了,也休想越過半步!”

他的話擲地有聲,跟着一努下巴,“那邊的人擒住了,不先審審?”

胥筠果然已經得手,以大漢為首的十幾人均被活擒。為防他們自盡,皆被卸了下颔。

我啧了一聲,三哥一摻和進來,事情果然就麻煩起來。正不知此局怎了,方唐突然賊兮兮地湊過來,在我耳邊低語:“公子讓我送您回客棧。”

我心裏一涼,“這個時候讓我回去?!”這好比是看戲正酣收了折本,酒興正濃撤了席面,何其忍心呀?

方唐故作老成地皺眉,“公子說了,這裏太亂,一會兒恐怕顧不及您,所以讓我送您回客棧。您若不肯——”

“我肯!”我恨恨咬牙,遙遙看了胥筠一眼,起身走出明月樓,把一切紛争留在身後。

出了這個門,秋娘有罪沒罪,三哥拼不拼命,幕後元兇所系何人,就都與我無關了。我唯一需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覺,等到明天醒來,便是在宮裏了。

雖然不能親眼看見結果,但這樣的結果,已是最好不過。

石板清涼,月光如水,我聳聳身,“夜間真涼啊。”

“咳,是啊,不過過了今晚,娘娘便再不用受這種苦了。”方唐大喇喇地接話,卻把稱謂改了過來。

我一笑,正要說話,突聽一聲短暫的呼聲,方唐晃了兩下身子,如一灘軟泥倒下了。

“方——”未叫出聲,脖子好像被什麽咬上一口,我後脊一麻,随後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