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第56章
跨過門檻, 殿門在身後緩緩合上。
裏衣已經濕透,夜風吹拂,涼涼的黏在背上。
安文茂雙腿發僵, 還沒完全把思緒從蓬萊殿內摘出來,一邊往太醫丞走,一邊回憶着他與太後的對話。
太後提拔了他, 外人聽來都會覺得他這麽短時間便能晉升前途無量,可那一行行為郡主拟的封號還在腦中揮之不去。他不明白為何天子要那麽做,不想讓他接近崔娘子多得是法子, 何況太後得知後的神情,比起單一的惱怒,更像好幾種混合起來的複雜情緒。
安文茂搖搖頭, 嘆了口氣。
他還要回太醫丞值夜,加快腳步走去。
天色一暗, 禁內的宮人們便很少再走動。
遠處大剌剌走過的人就顯得格外矚目。
陛下怎會在這?
安文茂望着眼他們過來的方向, 是一條通往宮門的道路。
他想避開, 但為時已晚。
“誰在那?”常進寶餘光瞥到意圖躲避的人影。
安文茂只好上前:“微臣見過陛下。”
他微微垂首,隔着數步遠也能感受到來自天子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帶着探究與審視。
周遭空氣逐漸冷下去,只有風吹草葉的簌簌聲環繞耳邊。
“原來是安醫官您啊。”常進寶和和氣氣地打招呼, “這麽晚了, 安醫官還在宮裏行走?”
“微臣剛為太後請脈, 正要回太醫丞。”
常進寶往身後望望,确實是從蓬萊殿過來的路。他手上還提了箱子,不似作假。
“太後身體如何?”
天子開口, 安文茂眉頭一跳,還是忍耐道:“太後娘娘脈象平和, 身子康健。”
換作別人多少得借此機會在天子面前美言幾句,表現一下自己對聖人和太後的敬仰之情,說不準能因為侍奉得力謀點好處。
唯獨安文茂沉默地立在一邊,像塊石頭。
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死腦筋,只是有之前的事梗在中間,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在天子面前流露出一絲低頭讨好的姿态。
天子不甚在意。
他本就沒将安文茂放在眼裏,看得出崔南栀只是把他當朋友對待。看在崔南栀的面子上,他給安文茂留幾分面子,以免做得太過惹她生氣。
天子從身邊經過,帶起一陣微風。
安文茂嗅到天子身上淡淡的熏香,柔和綿軟,像是閨閣女郎常用的女兒香。
天子不會用女兒香,那只能是從其他地方沾上的。
而那位女郎就是……
安文茂被自己的猜想震驚到渾身僵硬。
會是崔南栀嗎?
安文茂不願往她那想。
可這熟悉的香氣,他只在崔南栀那聞到過。
她喜歡調香制香,衣裙用的熏香都是她親手所制,不會與別人相撞。
安文茂不知道自己怎麽渾渾噩噩回到太醫丞,且被這個猜想困擾整夜,值夜時也頗為魂不守舍。
幾乎是一下值,安文茂便不見蹤影。
前來尋人的小黃門面面相觑,往常即使是下值了,安文茂也不會馬上走,還會在太醫丞歇一會兒。今日他們敲了半天的門都沒人應,才貿然推門進入,只有空蕩蕩一間屋子,悄無人影。
·
鄭家的小厮正在清掃門口的灰塵落葉,時不時瞟一眼不遠處的人影——他立在樹蔭下,看不清長相,身形瞧着像個書生模樣的。
不會又是來等崔小娘子的吧。
鄭家小厮小聲嗤道。
自打崔小娘子在昌樂公主府上展露風姿,這樣的情形他們見怪不怪了,時常有自稱傾慕崔娘子的青年騷擾上門,亦或是遣人來送些禮物。
他們早就得了主母的吩咐,來人若是懂禮儀的,他們也得客客氣氣把人請走。大多數人還是要臉面的,偶爾也有些死纏爛打的就不必再顧忌彼此的面子,抄家夥把人趕出去。
眼看着門口的浮灰快掃完了,那人還杵着。
鄭家小厮留意着他的動靜,等最後一處角落灑掃完畢,那人終于邁開腳步。
沒了樹蔭遮擋,鄭家小厮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下。
……有些眼熟,但他不敢确認。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來人比他印象中的模樣黯然許多。
“安……安公子?”鄭家小厮遲疑道。
安文茂颔首:“是在下。”
鄭家小厮頓感尴尬,他剛剛還偷偷與同伴嚼舌根說不知道又是哪家小郎君送上門來了,結果是曾經見過的。
“安公子是……來找崔娘子的?”小厮問道。
“崔娘子在府上嗎?勞煩幫我通報一聲。”安文茂溫和道。
難道崔小娘子是與他有約嗎?可他這樣子看着也不像啊。要讨女郎歡心的那些人,不說打扮得像孔雀開屏,多少也得從頭到腳收拾齊整,再在腰間點綴些價值不菲的環佩,哪像今天他這樣,眼下甚至還有淡淡的青灰t。
小厮疑惑歸疑惑,還是領命去找後院的女使。
不僅是鄭家的小厮,連崔南栀見到安文茂時也被唬一跳。
“你這是……”崔南栀斟酌了下詞句,“剛下值?是有什麽急事嗎?”
她昨夜總想着茶樓裏的事,輾轉反側,半夜才睡着,因此早上醒得也晚。女使來問詢時她還在犯困,冷水洗了把臉才打起精神。
崔南栀右眼皮一跳。
她趕緊揉了揉眼睛,心道都怪天子,她沒睡好,眼皮都抽筋了。
這會兒女郎望向他的眼神還含着朦胧的關切,鬓發沾着一點濕漉漉的水汽,鮮嫩得像是剛折下的柳枝。
他不答話,崔南栀又問了一遍。
安文茂勉強揚起唇角:“昨日在蓬萊殿。”
崔南栀呀了一聲:“那太後身體還好嗎?”
“很好。”
安文茂還是問出口:“太後說起要封崔娘子做郡主的事……不過尚未擇定封號,不知道崔娘子有沒有看過那份單子,意向如何?”
崔南栀愣了下,她當然是沒見過什麽封號的。
她甚至都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還能拖到現在,明明天子答允她會阻攔,結果還能讓安文茂都聽去了?
“是太後讓你來問的嗎?”
安文茂沉默着。
崔南栀當他是默認了。
小女郎的神情有些複雜,先是意外,又是猶豫,大概在思考如何得出比較妥帖委婉的回答。
安文茂慢慢深吸一口氣。
她一貫如此,講話留幾分餘地,聽着像是客氣示好,實則就是不想與人交心。一句話繞兩個彎兒,還能讓人産生一種“她待我用心”的錯覺。
而他印象中第一次見崔南栀時,雖然被天子趕去外面,但還記得她與天子态度熟稔,甚至還有點稱得上親密。
只是他當時剛來太醫丞,經驗不足,第一次面聖太過惶恐,連這麽多的細節都忽略掉了。
“太後厚愛,但是封郡主實在是……不大合适。”崔南栀道,“先前拒了一次,不知道為什麽太後娘娘還會提起來。我之後會與太後陳情,和太後好好解釋的。”
她有點納悶怎麽這種事會讓安文茂來問,一般不得是派個女官或者內臣之類的來嗎?
“是因為陛下嗎?”安文茂輕聲道。
崔南栀沒聽清,輕輕歪頭,等他再重複一遍。
“冊封郡主這樣天大的好事,是因為陛下,崔娘子才會拒絕嗎?”
這次她聽清了。
崔南栀微微張口,詫異于安文茂為什麽會談及天子,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崔南栀道:“陛下?什麽陛下?這事兒和陛下又有什麽關聯?随意議論聖人被知道了可是要——”她往脖子上比了一道,“我就當沒聽到,下次可別再說了。”
她極力否認,目光卻下意識閃躲,愈發坐實了安文茂的猜測——對于天子的心思,她明明是知道的。
安文茂第一次對天子生出“嫉妒”的情緒,原來崔南栀對別人的态度也是有不同的,還會在外人面前如此維護。
那件事難道她也是默許的嗎?
他想知道答案,又怕她再次露出躊躇的神情。
“表妹!”
一道喊聲遽然吸引走崔南栀的注意力。
鄭煜扶着祝萦走下馬車,一站穩就匆匆往他們這趕來。
他陪着祝萦從娘家回來,隔着段距離就看到崔南栀和一個男子模樣的人站在那。
表妹姿容出衆,有那麽些個追求者也正常。但剛剛不知道說了什麽,那男子突然情緒有些激動。鄭煜怕他會傷害到崔南栀才出聲先喝止。
鄭煜擋在崔南栀身前,崔南栀拉了下他的衣袖,小聲解釋:“是我朋友。”
崔南栀頭隐隐作痛。
表哥怎麽這會兒出現了,她剛還打算找點別的借口搪塞過去。
還好安文茂似乎也沒有要在其他人面前追問的準備,只是垂下眼睫,溫聲道:“在下安文茂,就任于太醫丞。”
他自報家門的速度和态度都還算可以,鄭煜的臉色稍稍緩和。
“這是我表哥和嫂嫂。”崔南栀想緩解一下尴尬的氣氛,“現在是在翰林院。”她打圓場道,“舅母前些日子不是一直說那個香粉的事兒……就是他做的。”
祝萦想起來了,她的婆母還分給她一盒,順便問起崔南栀近日與她聊了些什麽,尤其是有沒有提及陌生男子,陳夫人旁敲側擊問了好幾次。祝萦沒把先前和崔南栀的對話告訴陳夫人,只是說了些其他事,陳夫人看起來還挺失望的。
原來陳夫人意有所指,就是因為他。
以她對陳夫人的了解,比起太子這種特立獨行不好拿捏的,安文茂的确是陳夫人滿意的類型:容貌清秀,脾氣溫和,講話文绉绉的,家有産業,人又有一技之長,很适合過日子。
祝萦心思敏銳,哪裏看不出安文茂失魂落魄的模樣是什麽緣故。
她無聲地嘆一口氣,感慨不知道崔南栀以後的丈夫得是個怎樣的人。
“原來是朋友,冒犯了。”鄭煜道,“我表妹心腸軟,久居外地不太了解長安的風俗,要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還請海涵。只是男女有別,這樣獨自登門找人實在是不妥,若是下次還有事找她,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來轉告。”
“是在下考慮不周。”安文茂道。
被鄭煜這麽一攪和,剛剛的話題也不可能再進展下去。
崔南栀趕緊把表哥推進鄭家:“表哥你快歇歇吧,幾天沒回來了舅母還在念叨你呢。”
她回安文茂面前,他還等在原地。
崔南栀啓唇:“太後是看在我阿耶救駕有功的份上才要封郡主,我不想要只是因為……因為不想讓別人覺得,這些都是靠我阿耶的性命換來的。我會去求太後讓她換成別的。”
安文茂輕聲道“我知道了”。
崔南栀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了,還是應付她的。
總之她瞧着安文茂離去的背影,感覺人要碎了。
她跨過門檻,鄭煜剛剛看清了安文茂的神色變化,愈發擔憂:“現在男人多得是會扮可憐的,為了博得女郎的同情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表妹你可別被三言兩語就哄得非卿不可。”
她聽得出鄭煜是在暗示安文茂,但話裏話外,崔南栀都莫名其妙覺得這話或許用來形容天子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