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時節, 外間滴水成冰,我成日窩在暖閣, 無所事事。

這一日暄嫔身邊的小嫦過來問安,說她們娘娘在宮裏辦了消寒會,請我過去樂一樂。

我沒有這個心情,鼎爐旁用鐵釺撥着燒得通紅的炭火,對她道:“你們娘娘會樂, 我是天冷懶怠動彈, 便不去了。我這兒還有前日自釀的果酒, 你帶些回去, 算我為暄嫔助興。”

小嫦再三懇請:“皇後娘娘真體恤奴婢,便請同奴婢去吧。我家娘娘一片誠心, 千叮萬囑一定讓奴婢請動娘娘, 若是娘娘不去, 暄娘娘該怪罪奴婢不會說話了。”

秋水在旁聽了直笑:“你這伶俐的口角還叫不會說話, 那宮裏也沒有會說話的人了。”

正說着,鏡葵也來問安:“皇後娘娘萬安。我家娘娘也在沨溟宮, 恐怕小嫦請不動娘娘, 特地讓奴婢過來。娘娘說短日無趣,莫要窩在宮裏, 不如姐妹幾個一同樂樂。”

“眉姐姐也在?”我想了想,“也罷,你們先回,我換身衣裳便去。”

我命秋水鴻雁兩個去雪裏亭折了幾枝正開的梅花, 插在銀紅釉長頸瓶中,又攜兩壇花雕,帶去了沨溟宮。

遠遠聽見笑語袅袅,打簾子進去,當頭看見司徒鄞坐在矮幾上首,臉上挂着淺淡笑意。

我腳步一止。

暄嫔與如素分坐皇上兩側,見我到了,暄嫔忙起身笑言:“皇後娘娘好不給妹妹顏面,必要湘姐姐去請,才肯纡尊來妹妹這寒簡之地。”

我避開一道視線,“因知你磨牙,所以才不來。”

待看到我的梅花,暄嫔“哎呀”一聲,小心瞧了司徒鄞一眼,半嗔半謝:“這雪裏亭的梅花我可是眼巴巴想了幾年,今日上天垂憐,終于乞得了一束,真是多謝皇後娘娘了!”

我道她小題大做,“不過是一束梅花而已。”

“當然不只是一束梅花。”這暄嫔個性豪爽,當着皇上的面也不甚拘謹,爽聲道:“誰人不知雪裏亭的梅花是皇上的寶貝,旁人別說剪下一枝,便是想看一眼也不容易,哪裏都能像皇後娘娘這樣好福氣呢?”

我漠漠不語,司徒鄞淡然接口:“哪裏有這許多規矩,花開堪折直須折。”

如素将我拉到身邊坐下,遞來一杯熱茶。我別過頭,小聲道:“姐姐設局坑我,此時又來請罪,我定不依。”

如素抿唇,将笑不笑的樣子,也小聲道:“我請你在先,皇上過來在後,這賬怎能算在我的頭上?”

被她促狹,我更生氣,伸手去拿酒壺,不防一指頭戳在燙酒的小爐上,登時起了豆粒大的白泡。

尚未呼出聲,高大的身影已蓋過來,微涼的手掌捧住我的手指,急聲吩咐:“拿冷水來!”

暄嫔喊道:“還有燙傷藥!”

我向回縮了縮,無奈被握得緊。司徒鄞低聲道:“別動。”

此時手上覺不出疼,心裏卻像燙了一下。我道:“不過灼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的。”

司徒鄞不理,一絲不茍地塗藥。

另兩個女人就這麽大眼睜小眼地幹瞧着,瞧得我渾身都不自在,再要說什麽,司徒鄞已上好了藥,自行起身。

“罷了,我在這裏你們都不自在,也不得盡興。我走了,你們慢慢敘話吧。”

屋中氣氛一時冷寂,暄嫔徑先反應過來,欠身恭送皇上。而後轉頭對我們眨眼,“現下好了,咱們可自在興頭些兒。我準備了拈阄色盅,還有宣和牌,不知二位姐姐都喜歡玩什麽?”

不得不敬佩暄嫔這份喜笑如常,若換作旁人,許久不來一回的皇上要走,必定用盡渾身解數苦苦挽留。暄嫔卻好,如來如去,全不患得患失。後宮之中能有這等俊快性情,實屬難得。

我曾以為自己也能做到,如今看來,自愧弗如。

……

阮氏有孕的反應格外大些,回報說每日用不進什麽東西,便是用了,不過一晌也會吐出來。

我雖有心結,也不能放手不管,這樣下去大人受得住,腹中的孩子也受不了,命迢兒用安胎的食材炖了湯給送去。

迢兒嘴硬心軟,表面不情不願,卻做得色味鮮美,連我聞着也食指大動。

“那不如小姐先——”迢兒托着食盅,話說一半連忙截口,觑着眼瞄我。

我淡笑:“越發冒失了,也就張路那個傻子受得了你。”

迢兒小聲辨解:“他不是傻子……”

“快趕在晚膳前送去吧,待會兒涼了。”

迢兒讨好般大拍馬屁:“小姐您真是寬容大度,美麗善良,我要是阮氏,一定感動死了!”

什麽大度,不過是其子無辜。我點她的腦門兒,“還是不要感動死的好。快去。”

迢兒去了半個時辰不見回,我心說這妮子指不定又讓什麽絆住了,欲差人叫一叫,太後身邊的侍女浥蓮忽然登門,盈盈施禮:“太後娘娘在文杏館,請娘娘移駕過去一趟。”

我聽到文杏館,心下預感不好,“姑姑知是什麽事?”

浥蓮笑得毫無破綻,“這個奴婢不清楚,娘娘去了便知道了。”

文杏館內外燈火通明,一進內殿,便覺出氣氛壓抑。

太後坐在當窗的梳背椅中,面帶怒容,迢兒埋着頭,瑟瑟跪在太後對面。不想司徒鄞也在,正坐在阮氏榻邊。

他轉頭望向我,目中是溫定的神色。

我努力維持鎮定,越過司徒鄞的臉,看見阮氏正在沉睡,柳眉輕皺着,臉色蒼白得讓人心寒。

我瞳孔一縮,“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皇後問得巧啊。”太後語氣不善,“不如問問你的好丫鬟吧。”

我看向迢兒,迢兒紅着眼沖我搖頭。

太後冷眼道:“皇後派人送來安胎湯,阮氏喝了以後腹痛難忍!若不是太醫來得快,這孩子便保不住了——皇後,你若心中不願,哀家可以不用你來照顧,可你……”

我驚疑得連忙跪下,“母後,此言從何說起,臣妾身為後宮之主,怎會如此小氣?湯是臣妾讓迢兒做的,為的是讓阮妹妹将養身子好生安胎,絕不會有什麽問題……”

“沒有問題?皇後如何證明?”

迢兒哭着道:“太後娘娘明鑒,奴婢絕對不敢動什麽手腳,娘娘反複吩咐奴婢要小心,事關龍嗣,便是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啊!而且,阮貴人剛把湯送到嘴邊,肚子就疼了起來,這真不幹奴婢的事啊!”

阮氏的滕女當即道:“是喝下一口,才覺得腹痛的!”

“是剛喝一口,貴人的神态便不對了!”迢兒力争,“太後皇上請細思,縱使有什麽,怎會那麽快?太醫也說,這是恐怕吃了傷胎的東西,幸而量小才沒傷着孩子,我——”

阮氏滕女截口道:“我們小主這幾日都食欲不濟,除了晌午時用了些膳房送來的紅豆羹,便沒吃過別的東西。迢兒姐姐難道是說,禦膳房的飲食出了問題嗎?”

兩個嘴茬伶俐的丫頭你來我往,吵得我腦仁發疼。司徒鄞一語不發地聽罷,欻然拂袖起身,兩個丫頭同時閉了嘴。

他淡淡掃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聲音沉靜:“這件事,朕親自查辦。”

太後亦站起來,面色冷硬道:“不管結果如何,皇後終有疏忽不察之罪,去德政祠跪一個時辰吧。”

司徒鄞眼眸一暗,“母後……”

“難道皇帝覺得,出了這麽大的事,皇後半分責任也沒有嗎?”太後提高聲量,神情罕見地沉郁。

司徒鄞牙關緊咬,襯出利如刀削的半面側臉,我故作未見,恭順地叩首領罪。

德政祠的香燭常年不斷,微曳光影映在供奉的牌位上,照亮那些曾經輝煌的名字。

帝王将相,大浪淘沙,只有在此處才有真切體會。我跪在冰冷的地面,細數自立國伊始的歷代君主,數到第七代,卻如何都念不出那個名字。

我難過地閉上眼,為什麽濃情蜜意總不長久,反是無常造化捉弄人心呢?

忽倏之間,腦中電光閃過,一個沉埋許久的畫面浮現——

也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兩個孩子相遇。

其中一個是粉面玉啄的女童,聲音與星星幾分相似,奶聲奶氣地問:“我迷路了,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答話的是個高出女娃一頭的男童,語氣滿不在意:“不知道,我也迷路了。你叫什麽?”

“我叫鐘了,你呢?”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斷思緒——我霍然睜開眼,後背滲出冷汗。

來人是迢兒。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跟前,蹲在我旁邊吞眼淚:“小姐,我去找過皇上了,可是……”

我平靜地看着她:“他不肯來,是吧?”

“皇上也不知在想什麽,怔怔站在甬道上,眼睛望着德政祠的方向,就是不肯來幫小姐。”

我點點頭,拭去迢兒臉上的淚。“這麽冷的天兒,再哭臉該皴了。我不要緊,不過跪一會兒,你先回去為我備些熱水,去吧。”

“不,我陪着您!”迢兒大哭。

我無奈聽着她在這種陰氣森森的地方嚎啕大哭,輕拍她的後背,“你是要招出我的眼淚,還是想招來別的什麽?”

“小姐,迢兒知道,您心裏苦的時候,總是、總是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迢兒語無倫次地抽噎,“可是小姐,那湯我一直看着的,真的沒問題……”

“我信得過你,這件事皇上去查,你不要想了。”我安撫她,“你回去吧,讓我自己在這兒靜靜,否則太後知道了也不妥。”

迢兒徘徊許久,終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盯着她背影不見,我眼眶中有淚湧出,只是落不下來。

連迢兒也看得出,我心裏很苦麽?

不知又過多久,我已失去冷的知覺,突然一只手臂伸來,“已經一個時辰了。”